挑選孩子那天,她看見我抄起石頭,把一個搶我餅子的小男孩砸得頭破血流。
熟練地把餅子噎進肚子裡,縮在角落,擠出眼淚。
做足了可憐姿態。
父母愛子,則為之計深遠。
貴人深陷後宮爭鬥之中,寧煜又是個天生心腸軟的。
她需要一個有心機、心腸狠的人,護她兒子一路高攀。
我也確實爭氣。
訓練三年後,師傅們說我學成了,可以進宮。
我的貴人,站在鮮妍群芳之中,牽著粉雕玉琢的寧煜。
垂眸對匍匐在地的我說:
「小圓,往後要護好八皇子,這是我交給你的使命。」
我姦猾、狡詐、很會騙人。
不是個好人。
但我也知恩圖報,信守承諾。
自從我跟在寧煜身後,誰欺負他,不出三日,對方就會倒大霉。
推了寧煜一把的三皇子掉進了恭桶里。
罵寧煜的二皇子被蜜蜂蜇了滿頭包。
寧煜那時看我,如同看見神兵天降。
滿眼都是欽佩。
後來,小打小鬧便成了算計、搏命。
皇子們明槍暗箭。
刺殺是家常便飯。
可我多機敏呢。
所有刀光劍影,都一一被我攬到了身上。
不會讓寧煜沾染半分。
利刃,我擋了。
毒藥,我喝了。
山匪圍攻。
我一刀砍了韁繩,將寧煜送走。
隨後拎著長刀與眾人搏鬥。
以半條命的代價,換得他毫髮無傷。
我們就這樣一路走來。
寧煜從無人注意的小皇子,到太子。
受封那日。
我們在無人處第一次緊緊相擁。
他還神神秘秘地告訴我,很快,他就會送我一個很大很大的驚喜。
那是一個很甜、很甜的大驚喜。
我滿心期盼:
「比白米飯還甜嗎?比桂花糖還甜嗎?」
寧煜用手指輕點我的鼻尖:
「饞貓,滿腦子都是吃的。」
那倒也不是。
吃飯於我而言,是第二等大事。
寧煜的笑才是第一等大事。
只是我很清楚,我與寧煜,猶如水中浮游望天上月。
浮游會戀慕那亮光,卻不會妄想將月亮據為己有。
天太高。
浮游縱然拼了命,也飛不到月亮所在之處。
我最大的願望,只是等到功成身退,出宮找一所小房子,去過不用提心弔膽的日子。
可就連這點小小的念想,都在慕貴人臨終那日,碎了。
那天,她躺在病榻上,我給她喂藥。
她的手還是很白,冷冰冰的。
我看著好心疼。
正想給她搓一搓,暖一暖。
她盯了我好一會,輕笑著開口:
「小圓啊,去把那柄鑲金嵌寶的匕首拿過來,有些事情要交待給你。」
我不疑有他,抹著眼淚去拿。
然而,在我將匕首遞過去的那一瞬間,她突然強撐著在病榻上直起身子,掰過我的手臂,衝著利刃撞了上來!
「小圓,你為什麼……」
質問聲響起那一刻,吱呀一聲。
門開了。
寧煜站在門口。
眼睛瞪得很大,看著我滿手的鮮血,看著他母親胸口的匕首。
「不是我……」
我想解釋。
可慕貴人一鬆手,頭歪向一邊,沒了氣息。
寧煜衝過來,一把推開我。
抱著他母親的身體,肩膀顫抖得厲害。
我向來身形靈巧。
能躲得過很多支利箭,卻沒躲過寧煜那一推。
怔怔地摔在地上,只覺得渾身都疼。
疼到心裡。
想說點什麼,還沒來得及開口,寧煜卻猛地回頭,眼裡的恨像冰錐一樣刺向我:
「滾!」
從那天起,他就變了。
他不再跟我說話,見了我就繞道走。
孟淑就是那時候出現的。
整整半年。
他不願意見我,也不放我出宮。
還派人盯著我,讓我每日遠遠地跟在他身後,看著他跟孟淑說說笑笑。
看他把曾經送與我的菜田都剷平,給孟淑種上花。
看他撕了曾經給我畫的小相,轉而為孟淑描眉。
看他忘了曾經答應我的,找到我家人的承諾,卻將孟淑的父親迎上高位。
那真的是一段很痛、很痛的日子。
是不管吃多少肉、喝多少藥,都無法抵禦的痛。
這種折磨直到寧煜登基那天。
他穿著龍袍,來到我的偏遠小院。
「我母親的事。」
他頓了頓,聲音很輕;
「我知道,不是你。」
我低垂的頭猛地抬起。
「慕圓,我本想封你做皇后的。」
寧煜臉上沒什麼表情,眼裡沒有恨,也沒有從前的亮光。
「她知道以後,勸我放棄。我沒聽。」
我張了張嘴,想說什麼,卻沒有發出聲音。
只能繼續聽他用顫抖的聲音說:
「小圓,我知道她當時命不久矣,也知道這是她的謀算。」
「我知道我不該恨你,但我……」
我點頭。
我懂的。
不是清楚原委,便能不怨不恨的。
若他們沒有起爭執,寧煜還能再做幾日有娘的孩子。
慕貴人用幾日的命下注,賭她的死,會在我和寧煜中間劃開一道深深的溝壑。
她贏了。
從那以後,我和寧煜像是回到了從前,又不像。
他依然信任我,排除眾意也要讓我站上朝堂。
卻又在每次與我纏綿過後,起身就走。
去蕭貴妃那度過下半夜。
受苦受難渾身酸痛的是我,賞賜卻如流水一般送到了蕭貴妃的住處。
當年,我為他擋刀後,寧煜曾經在我的病榻旁暢想過,若是他登基,我們會過怎樣的日子。
他說天下間最好的都該給我。
還說要讓我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旁。
我這一生都是在搏命、在爭奪。
只在那時見過珍視地看著我的眼睛。
他說了。
我便信了。
只是沒想到,寧煜所謂給我天下間最好的東西……
便是棄了我,任由我客死異鄉。
而他,繼續和蕭貴妃鶼鰈情深。
07
我回顧從前的功夫,寧煜一直像個幽魂似的,晃晃悠悠地四處轉。
他走著走著,竟然走到我住的小院裡。
宮裡唯一一所沒有名字的小院,比冷宮還要冷一些。
為了掩人耳目,這裡從來沒有太監和宮女。
只有我自己,每日等著寧煜,再等他折騰完,獨自守著冷冰冰的床榻到天明。
從前,寧煜都只是晚上來。
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青天白日,走進我的房間。
映入眼帘的,就是空蕩蕩的四面牆,和空蕩蕩的一張床榻。
大概是沒見過這麼寒酸的房間吧。
寧煜皺著眉,打量一圈後,慢慢走到床邊,坐下。
摸了摸落灰的床幔,又捏了捏單薄的被褥。
「怎麼用這麼薄的被子?」
我沒有儀態地翻了個白眼。
他每次來,都要折騰得床榻透濕。
厚實的被子,沾水太重,洗了又晾不幹!
不過,這些瑣事,矜貴的皇帝自然是不懂的。
他只覺得我任性,又碎碎念起來:
「本就怕冷,一點都不注意,又貪涼。」
「這麼下去,怎麼養得好身體呢?」
他低聲說,像是在跟誰對話。
我看著他,突然就指著他開罵了。
既然知道我怕冷,寫那封密信的時候,有沒有良心作痛?有沒有哪怕一絲猶豫?
既然還記得我怕冷,那便該記得我為何怕冷,也該記得當初他為何要爭帝位。
既然曾經發誓要讓天下人溫飽順遂,又為什麼會用災民的物資逼我認錯?
可我都罵累了,他也聽不見。
這屋子空蕩蕩的,著實沒什麼可看的。
寧煜拂了拂落在身上的灰,起身欲走。
指尖突然觸碰到了一封信。
就是派我去寧古塔的那封。
他捏著信紙,看著我在上面寫的一連串的「王八蛋」「混球」「昏君」,竟然笑了起來。
他饒有興致地拆開信,一抖。
臉色突然白了。
還沒等我去看清楚那信里多了什麼嚇人的東西。
周閔快步走了過來,微微躬身:
「皇上,寧古塔來人了。」
寧煜微微一頓:
「讓他進來。」
來的是個小吏,瘦得渾身乾癟,手上臉上都是凍瘡。
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,聲音抖得不成樣子:
「皇上,慕大人……慕大人她……」
寧煜皺著眉,揉搓著手裡的那封信:
「慌什麼?」
「慢慢說,說清楚。」
「慕大人,慕大人她,她凍死了。」
小吏抽泣著,在地上「咚」地磕了個響頭:
「是屬下沒用,沒有照顧好慕大人!」
信紙緩緩飄落。
明明沒什麼重量,卻砸紅了寧煜的眼睛。
他看著小吏,又問了一遍:
「你,慢慢說,說清楚。」
「三日前。慕大人身體本就單薄,又將僅有的皮毛都讓給了孩子,自己身上只有幾件單衣,還要來回巡查。」
「回來的路上,就病倒了,前些日子鎮上鬧了狼,慕大人撐著病體,出去調度守衛,就……」
他的頭磕在寧煜腳邊:
「就沒再回來。」
空氣突然安靜下來。
寧煜眨了眨眼。
茫然地站起身來,往外走。
一開始,是穩穩的四方步。
走著走著,便儀態全無,奔跑起來。
遇到刺殺都是一派穩重樣子的寧煜,現在腳步快得像在逃命。
他一路奔回御書房,氣喘吁吁地在案上翻找起來。
找了好半天,奏摺散了一地,硯台也被撥到地上,碎成幾瓣。
但好像還是沒找到。
寧煜氣得抄起一旁的鎮紙往地上一砸:
「周閔!滾進來!」
「慕圓遞上來的摺子呢?摺子去哪了?」
「朕明明早就給寧古塔撥了充足的衣物,為什麼她派來的人還是滿手凍瘡?」
「她平日裡鬼點子最多,這次定是又在故意惹我心疼了。我不能再慣著她,你現在把摺子給朕找出來,朕要好好挑一挑她的漏洞!」
周閔張了張嘴,欲言又止:
「皇上,那日,小圓姑娘的摺子,落入炭盆里了。如今怕是,找不著了。」
寧煜頹然地閉了閉眼,突然又來了精神,抬腳就要往外走:
「算了,沒有摺子,朕便去當面拆穿她。」
「朕到時要看看,到時她如何辯駁!」
他臉上笑著,聲音卻變了調。
嚇得周閔瑟瑟發抖。
撲通一聲跪在地上,腦袋在地面砸得噹噹響:
「皇上,皇上三思。小圓姑娘她確實是……沒了。」
「最早的消息,昨日就到了。跟著小圓姑娘的隱衛也已經回來復命了……」
一番話,周閔閉著眼睛說得飛快。
生怕燙了嘴似的。
我看著頓住腳步,慢慢勾起唇角的寧煜,搖了搖頭。
周閔那個小老頭,真是越活膽子越小了。
我這礙事的人終於死了,寧煜高興還來不及呢。
怕什麼?
「周閔,你露餡了。」
「昨日,你說有要事,可沒提到這一茬。」
寧煜突然笑起來:
「老實說來,慕圓是如何賄賂你,讓你幫她扯謊的?」
「她是不是已經回了京都了?我今日總覺著,她應該就在什麼地方,看著我呢。」
他說得太篤定,眼裡還溢滿笑意。
我默默飄到他面前,抬起手,在他眼前晃了晃。
他沒反應。
嘁。
還以為他真的看見我了吶。
騙子。
周閔抹著眼淚,抬手重重抽了自己一巴掌:
「昨日,昨日老奴想說,但孟……」
他抿了抿唇:
「皇上,您千萬要注意龍體啊。」
「雖說小圓姑娘不在了,可她最在乎的便是您……」
寧煜突然暴起,一腳把周閔踹倒在地:
「朕說了,慕圓沒死!」
我飄在他面前,看著他像沒頭蒼蠅似的滿屋子打轉。
滴滴淚水順著臉頰流下,砸在地上。
這還是我第一次寧煜哭。
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。
我飄在他面前,隔空輕點他的眼淚。
縱使他聽不見,我還是輕聲開口問:
「寧煜,你為什麼會哭呢?」
「不是你親手把我送上死路的嗎?」
就在這一瞬,寧煜突然抬起頭。
眼裡滿溢的瘋狂,嚇得我往後一跳。
「周閔,你去小圓的屋子,把地上那封信拿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