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顧家為顧辰精心挑選的影子。
顧辰是天生的鋼琴天才,可自閉症像層透明的罩子,把他和世界隔開。
而我,就是將他和世界聯繫在一起的「紐帶」。
顧辰將我當成他的保鏢、傭人……和發泄寂寞的床伴。
太多人說我命好。
「從孤兒變成顧家少奶奶,這輩子也是值了。」
「要不是顧辰自閉症,輪得到她?」
我從不理會,反正顧辰的世界裡,始終只有我。
我愛他。
哪怕他無趣,我也願意陪著他走完這一生。
直到蘇筱出現。
我第一次見顧辰對人笑。
他開始願意和她待在琴房,一遍遍彈奏那些他早該膩煩的練習曲,只為配合她的小提琴。
他會記得她隨口提過喜歡的點心口味,讓廚房準備。
我看著他們並肩坐在琴凳上,蘇筱的唇偶爾蹭過顧辰的臉頰。
而他,沒有躲開。
1.
琴房裡檀木香氣氤氳,一聲脆響炸裂開來,尖銳刺耳。
我端著剛溫好的蜂蜜水推門進去,正撞見這一幕。
蘇筱對著那架鋼琴發脾氣,手裡的小提琴琴弓狠狠砸在光潔的琴蓋上。
「什麼破琴!音都不准!」
琴弓被甩在地上,弦絲崩斷,像細小的尖叫聲。
她踢了鋼琴的琴腿一腳,雪白的真絲裙擺掃過琴鍵,帶出一串混亂的音符。
我的呼吸猛地頓住,握著杯子的手猛地收緊。
滾燙的蜂蜜水濺出來燙到手背也渾然不覺。
那是我省吃儉用,打了整整三年零工才湊夠錢買下的。
是我送給顧辰的十八歲成人禮。
顧辰曾經寶貝得不行,連傭人擦琴都要寸步不離地盯著。
上次張媽不小心碰掉一個琴鍵,他發了三天脾氣。
紅著眼眶拽著我的手腕,聲音又啞又委屈:
「薇薇,這是你送的……不是隨便的東西。」
「蘇小姐!」
我忍不住提高聲音。
指尖狠狠掐進掌心,刺痛讓我勉強維持一絲清醒。
「請你小心!這架琴對顧辰很重要。」
蘇筱愣了一下,隨即嗤笑一聲,往顧辰身後縮了縮。
「我又不是故意的……練琴練煩了而已。」
我看向顧辰。
他就站在離琴三步遠的地方,睫毛垂著,看不清表情。
我以為他會像從前一樣,哪怕不說話,也會用眼神表示在意。
可他忽然動了。
不是走向鋼琴,而是側身,擋在了蘇筱面前。
「你喊什麼?」
他的聲音很沉,帶著我從未聽過的冷意。
我這才發現,他的手正輕輕搭在蘇筱的肩膀上。
看向我時,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猙獰。
「你算什麼東西?」
「你不過是爸媽為我養的一條看門狗,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做我的主了?」
他輕蔑地掃了一眼那架承載了我所有心意的鋼琴,語氣是滿不在乎的輕飄。
「不過是架鋼琴,壞了就扔掉!」
「礙眼!」
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我沒想到他竟然會說這麼多話。
從前我總是纏著他,希望他多說幾個字他都不願。
現在他卻口齒伶俐得不像那個將自我封閉的孤僻少年。
顧辰說的每一個字,都像燒紅的鐵釘,狠狠鑿進我的耳膜,釘在心臟上。
那條「狗」的鎖鏈,原來一直拴在我的脖子上,只是我以前假裝看不見。
「你忘了這是……」
我顫抖著想提醒他這架鋼琴的意義。
「道歉!」
他突然加重語氣,厲聲打斷我。
「向蘇筱道歉。」
蘇筱在他身後抬了抬下巴,嘴角勾著得意的笑,故意往他懷裡靠了靠。
「顧辰,算了,薇薇可能就是太緊張鋼琴了……」
「筱筱,不關你的事。是她小題大做,是她沒規矩。」
顧辰的手順著蘇筱的背輕輕拍了拍,動作自然得像演練了千百遍,「她嚇到你了。」
我僵在原地,看著他低頭對蘇筱說話時,那眉眼間流露出的溫柔。
從前他練琴累了,我給他按肩,他也會這樣放鬆地仰頭,說,「薇薇,輕點」。
「我不道歉。」
我的聲音澀得像含了沙,「該道歉的是她。」
「白薇薇。」
顧辰難得叫了我的全名,眼神里的陌生像針。
「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?」
2.
我呼吸一滯,攥緊了手指,指節泛白。
身份嗎?
傭人?保鏢?……亦或是床上消遣的床伴?
顧辰直白而殘忍地提醒了我,不論哪一個身份,都無權去干涉他和蘇筱之間的交往。
一時間,我不知道是心疼那架琴,還是心疼這十幾年來,像條狗一樣搖尾乞憐的自己。
我的沉默讓顧辰很不悅。
他習慣性地皺著眉,一板一眼地沖我發脾氣。
「白薇薇,跟蘇筱說對不起。」
久違的命令式口吻像鞭子一樣抽過來。
仿佛又回到了最初他打心底里嫌我礙眼的時候。
一旁的蘇筱捂著嘴笑出聲,她腳尖故意踩了踩腳邊的碎木。
「顧辰,算了,我不在意的。」
顧辰的眉頭皺得更緊,語氣冷得像淬了冰。
「最後說一次,道歉。」
陽光從琴房的天窗斜照進來,剛好落在被蘇筱砸壞的鋼琴上。
光柱里,塵埃飛舞。
我提議定製的星標,此刻的影子碎成一片。
我看著顧辰護著蘇筱的模樣,突然想起他十八歲那天。
生疏地吻著我,紅著臉說「喜歡……」的樣子。
原來有些東西,說不重要,就真的可以不重要。
心口那塊地方,空落落的。
我垂下眼,壓下心尖的酸楚。
「蘇小姐,對不起。」
我的示弱讓顧辰感到滿意。
他緊繃的下頜線緩和了一瞬,但看向我的眼神依舊帶著警告。
他像個被寵壞的孩子,用最幼稚也最傷人的話威脅著他以為永遠不會離開的玩具。
「白薇薇,你再惹蘇筱難過,我就不要你了。」
可,這樣的威脅,對我依舊管用。
討好顧辰的習慣,已經刻進了我的骨子裡,無法自拔。
那天夜裡,他練琴練到發狂。
琴椅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上,整塊音板都被砸裂。
我幾乎是從床上彈起來,赤著腳就沖了過去。
撞開門。
一片狼藉。
他坐在亂七八糟的琴房裡,抱頭髮抖,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嗚咽。
我蹲下身,像過去千百次那樣,張開手臂,試圖將他擁入懷裡。
「別怕,我在。」
可這一次,我的手還沒碰到他,就被他猛地推開。
「滾開!」
他嘶吼著,滿眼猩紅。
「別碰我!蘇筱不喜歡你的味道。」
我猝不及防,被他巨大的力道推得踉蹌後退。
後背狠狠撞在冰冷的門框上,疼得我眼前發黑。
看著他眼中赤裸裸的厭惡和抗拒。
我扶著門框,才勉強站穩。
心臟的位置,傳來一陣陣鈍痛,比後背的撞擊更甚百倍。
我扯了扯嘴角,嘗到了血腥味。
這才對。
這才是真正的顧辰。
歇斯底里,陰晴不定。
那晚我沒走,也沒再試圖靠近他。
我就抱著膝蓋,沉默地蹲在門外,聽著裡面壓抑的喘息和偶爾的撞擊聲,守了一夜。
顧辰知道我在門外,可這次,他再也不像從前,對我打開那扇門。
天微亮時,蘇筱來了。
她看也沒看蹲在門口狼狽不堪的我,徑直推開了琴房的門。
她進門後,裡面的動靜才徹底平息。
她蹲在他面前,輕輕戳了戳顧辰的手臂。
「你怎麼又生氣啦?我不是說了,等你練好這首曲子,我們就去冰島嗎?」
顧辰忽然睜眼,小心翼翼地求證,「……真的?」
「當然。」她眨了眨眼,笑容甜膩。
下一秒,他竟然輕輕地牽住了她的手,閉著眼,吻了上去。
我愣在原地,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,火辣辣地疼。
那一刻,那些被我刻意摒棄的嘲諷如一陣風般席捲了我的記憶。
「不過是先生太太為少爺找的玩具,真以為爬上少爺的床,就是顧家的少奶奶了?」
「有些人啊,就是骨頭輕,分不清自個兒是幾斤幾兩。」
「……鳳凰?呵!山雞就是山雞,毛色再鮮亮,也變不成鳳凰……」
「閉嘴!不許你們罵她!」
那是自我陪在顧辰身邊以來,他第一次對我展示出善意。
「別怕,我會保護你的。」
時至今日,憶起那個擁抱,我的心還是會隨著記憶而顫動。
從那之後,顧辰允許我跟在他身邊,允許我說話,甚至允許我……吻他。
我也曾以為,這就是我們的一生。
無聲,卻篤定。
直到蘇筱出現。
恍惚間,顧辰朝我這邊望了過來,眉眼間染著濃郁的不滿。
「白薇薇,你走開,別打擾我和蘇筱。」
3.
從那天開始,蘇筱開始頻繁出現在顧家。
顧辰彈琴,蘇筱就挨著他坐,抱著小提琴,時不時應和幾個音符。
「累了嗎?」
她聲音甜得發膩,整個人幾乎貼到他手臂上,「我給你捏捏肩?」
蘇筱自然地搭上了顧辰的肩膀,輕輕揉捏。
他沒躲。
他甚至微微側了下頭,似乎在感受那力道,眉眼間是罕見的放鬆。
我心臟不受控地猛地一縮。
記得去年冬天,他凍得手指發紅,我鼓起勇氣想幫他焐熱。
指尖還沒碰到,就被他猛地揮開,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厭惡。
「別碰我!」
那冰冷的呵斥聲,仿佛還在耳邊。
而此刻,蘇筱的觸碰卻被他默許,甚至……接納了。
我曾經的努力靠近,在此刻成了一個笑話。
「顧辰,我想聽你彈一遍《命運》。」蘇筱的聲音嬌軟,帶著一絲撒嬌的意味。
顧辰不喜歡彈《命運》。
去年我生日時,我鼓足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,試探著開口。
「顧辰,就一次,彈一次《命運》給我聽好不好?這……這是我的生日願望。」
他當時在看書,頭都沒抬,聲音沒有絲毫波瀾。
「不要,那曲子讓我不舒服。」
拒絕得乾脆利落。
可現在,他看著蘇筱,很久很久,然後,他彈了。
我守在門外,聽著琴房裡傳來的宛轉悠揚的曲調,自嘲地笑開。
「你說的沒錯,顧辰……這曲子,聽著真讓人心酸。」
不然,眼淚怎麼會不自覺地流下來呢?
我一遍遍試著捂住自己的耳朵,可屋內兩人的調笑聲像風一樣,直往我心裡鑽。
路過的傭人,時不時斜著眼往我身上瞥。
「臉皮是真厚,我要是她,早在少爺出言趕人的第一遍就走了……」
「人家可做著顧家少奶奶的夢呢,哪裡捨得走……」
冷嘲熱諷如洪水般襲來,只是曾經說「她們說的不對,你臉皮不厚,我喜歡你陪著我」的偏執少年,也學著她們的模樣,說著更傷人的話。
我總一遍遍強調著我的身份,一遍遍說服自己留在顧辰身邊。
我是顧辰的保鏢。
一份合同,一個身份。
合同上寫得明明白白:貼身保護,二十四小時待命。
顧辰厭惡我的「貼身」,他一遍遍警告我。
「白薇薇,離遠點!別在我眼前晃!」
他甚至當著蘇筱的面,用那種極度不耐的語氣說:
「蘇筱說的沒錯,你真的很討厭。」
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。
可再轉身,他看向蘇筱時的眼神,卻漾著我從未得到過的,淺淺的笑意。
蘇筱正趴在琴鍵上,將顧辰要的樂譜舉得很高。
「就不還給你!除非……」
她拖長了調子,帶著鉤子,「你親我一下。」
顧辰看著她,那眼神……我從未見過。
像初春融化的冰湖,漾著淺淺的笑意。
那是我在他身邊二十二年,用盡力氣也沒能從他眼裡摳出來的東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