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走進廳堂時,對峙正陷入僵局。
父親的怒火如沸水,蕭迢的臉色則像被霜打過的茄子,青紫交加。
他立在堂中,曾經挺直的脊樑此刻微微佝僂,像一棵被風雨摧折的樹,盡顯狼狽。
「爹。」
我輕聲開口,廳內的喧囂瞬間靜止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我身上。
蕭迢的眼睛猛地亮起,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,他急切地朝我走來:
「念兒,你聽我解釋……」
「蕭公子。」
我平靜地打斷他,往後退了半步,避開他伸來的手,也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。
這一聲「蕭公子」,比父親任何一句怒斥都更讓他難堪。
他的手僵在半空,臉上血色盡褪。
我只是正視著蕭迢,開始細數過往。
「嫁給你兩年,我自問沒有半分對不住你蕭家的地方。我的嫁妝,你用來打點人情,添置筆墨,我從未有過一句怨言。
你讀書,我便為你紅袖添香,你待客,我便為你洗手作羹。我以為,夫妻一體,本該如此。」
「林若雲住進府中,我知你感念舊情,便處處忍讓。她要我親手做的點心,我便在廚房熏上半日。
她看中我新裁的衣料,我二話不說便讓給她。我將她視作妹妹,將你視作夫君,可你們,卻從未將我當成這個家的女主人。」
我的聲音很輕,卻字字清晰,迴蕩在空曠的廳堂里。
「那日街上,我不過是多看了一眼那根簪子,你就當眾斥我善妒。在你眼中,我的喜歡一文不值,她的渴望卻重於泰山。
你將我關在門外,任由大雨將我澆透,聽著裡面你對我的刻薄譏諷,我才終於明白。」
「你不是不善言辭,只是不屑於對我溫言軟語。你不是不懂體貼,只是你的體貼,從來都與我無關。」
我頓了頓,看著他愈發蒼白的臉,繼續說道:
「你寫休書時,筆下沒有半分遲疑。你說,離了你,這世道便無人會要我。蕭迢,你既已將我棄如敝屣,又何必千里迢迢,來尋一件你早已丟棄的東西?」
一番話說完,我心中那塊積壓已久的鬱結,仿佛也隨之消散。
蕭迢嘴唇翕動,喉結上下滾動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他大概預想過我的千百種反應,或是歇斯底里,或是淚流滿面,唯獨沒有想過會是這般平靜,平靜得近乎殘忍。
「說得好!」父親一拍扶手,站起身來。
「蕭迢,話我女兒已經說得很清楚。從此以後,你與我林家再無干係。來人,送客!」
兩名家丁立刻上前,做出「請」的手勢。
蕭迢身形晃了晃,最終沉默地,轉身跟著家丁走了出去。
12.
我以為,他會就此返回京城,我們之間,便算是有了一個了結。
沒想到,他非但沒走,反而在城中住了下來。
他就租住在離林家不遠的一處小院裡,開始了他笨拙而又固執的挽回。
他似乎想與晏青雲一較高下。
晏青雲來帳房與我對帳,他便捧著一摞書守在林府門外,說要為我講解詩詞典故,彌補他從前的疏忽。
我讓家丁告訴他,林家生意繁忙,我沒空傷春悲秋。
晏青雲邀我去城郊馬場,教我騎射之術,強身健體。
他便也租來一匹劣馬,在我面前故作瀟洒,結果被那馬掀翻在地,摔得灰頭土臉。
晏青雲見我操勞過度,食欲不振,會親自下廚,為我燉一盅清淡滋補的鴿子湯。
蕭迢便也學著生火做飯,結果不是燒糊了鍋,就是買來一堆名貴卻虛浮的補品,送到門口,被我爹命人原封不動地扔了出去。
他那副模樣,我只覺得厭煩,眼前的彈幕卻是一片讚揚。
【蕭迢好痴情啊,為了追回女主,連讀書人的清高都不要了。】
【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,你看他學著男二送東西,雖然土了點,但心意是真的。】
【女主太狠心了,蕭迢都這樣了,還不肯給他一個機會。】
這些話語,像夏日裡惱人的蚊蠅,嗡嗡作響。
我索性連眼角餘光都懶得再分給蕭迢半點。
這樣的日子過了半月有餘,恰逢溫家在鄰省有一批絲綢生意出了些岔子,晏青雲不得不親自去處理,大約要離開七八日。
他臨行前來與我辭別,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。
「我已與林伯父打過招呼,府中會多派些護院。」
他看著我,話說得隱晦。
「萬事小心,若有事,切莫硬撐。」
我知他指的是誰,心中一暖,點了點頭:
「晏公子放心,我不是從前了。」
13.
晏青雲的離開,在蕭迢眼中,無疑是天賜良機。
他覺得沒了那個礙眼的對手,我定會回心轉意。
三日後,林府門外忽然鑼鼓喧天。
我正在帳房核對一批新茶的入庫單,被這突如其來的喧鬧攪得心煩意亂。
丫鬟春杏慌慌張張地跑進來,上氣不接下氣。
「小姐,不好了!那個蕭公子……他在咱們府門口,擺了好大的陣仗,說是……說是要重新求娶您!」
我放下手中的帳冊,走到大門後,透過門縫往外看。
只見蕭迢一身嶄新的錦袍,頭髮梳得一絲不苟,臉上帶著一種志在必得的激動神色。
他身後,是臨時請來的喜樂班子,賣力地吹奏著喜慶的調子。
地上鋪著一條刺眼的紅毯,從街口一直延伸到我林府的門前。
他站在紅毯盡頭,手捧一個錦盒,對著緊閉的朱門高聲喊道:
「念兒,我知道錯了!之前種種,皆是我的不是!我不該寫那封休書,不該說那些傷人的話!你出來,看看我為你準備的聘禮,我們重歸於好,我發誓,此生定不負你!」
周圍早已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,對著他指指點點。
彈幕在這一刻徹底沸騰了。
【哇!好浪漫!蕭迢終於開竅了!】
【女主,快開門啊!他都做到這份上了,你還在等什麼?】
【原諒他吧!再不原諒真的說不過去了!哪個男人能為你做到這一步?】
【給了台階就下吧,別作了。】
我看著門外那場自導自演的盛大表演,只覺得一股噁心混雜著怒氣湧上心頭。
他以為這是什麼?
這是他遲來的深情,還是對我公開的綁架?
他將我們的私事鬧得人盡皆知,用這種方式逼我出面,滿足他那可悲的虛榮心。
他感動的從來不是我,而是他自己。
我轉身,對身後的管家冷冷吩咐:
「關好門,落了栓。無論外面鬧出多大動靜,誰也不許理會。」
說完,我便徑直回了後院。
蕭迢似乎沒料到我會是這般反應。
他的喊話從最初的激昂深情,漸漸帶上了急躁,最後甚至有了一絲氣急敗壞。
他大概覺得,自己已經屈尊降貴到這個地步,我卻依舊不為所動,簡直是不識抬舉。
就在他進退維谷,幾乎要將手裡的錦盒捏碎時,一道悽厲的女聲劃破了這尷尬的喧囂。
「蕭迢!」
14.
人群被一股力量粗暴地推開,一個身影踉蹌著撲到紅毯前。
那是個女人,頭髮散亂,衣衫不整,臉上帶著病態的蒼白。
她扶著腰,腹部有著明顯的隆起,一雙眼睛死死地瞪著蕭迢,裡面是淬了毒的怨恨。
是林若雲。
蕭迢的臉色瞬間變得比紙還白,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,眼神躲閃,仿佛看到了什麼不該出現的鬼魅。
「你……你怎麼來了?我不是讓你……」
「讓我回老家?」
林若雲發出一聲尖銳的冷笑,扶著肚子的手收得更緊.
「你把我一個人扔在半路,自己跑來這裡對別的女人獻殷勤?蕭迢,你的心是鐵打的嗎?我肚子裡懷的可是你的骨肉!」
「骨肉」
二字如同一塊巨石投入人群,瞬間激起千層浪。
方才還議論著風花雪月的看客們,立刻換上了審視與鄙夷的目光。
這齣才子追妻的戲碼,頃刻間變成了一樁齷齪不堪的醜聞。
【我沒看錯吧?表妹懷孕了?孩子是蕭迢的?】
【天啊,這信息量太大了!所以女主走後,他倆就搞到一起了?】
【渣男!徹頭徹尾的渣男!剛把懷孕的表妹扔了,就跑來求前妻復合?這是什麼無恥操作?】
15.
彈幕前所未有地統一了口徑,只是這一次,討伐的對象換了人。
「你胡說八道什麼!」
蕭迢終於反應過來,臉上青一陣白一陣,衝上去想捂住林若雲的嘴.
「你瘋了不成!在這裡胡言亂語!」
他語無倫次,眼神慌亂地瞟向林府緊閉的大門,生怕我聽到這一切。
林若雲用力掙開他,淚水混著臉上的灰塵,淌下兩道污濁的痕跡。
「我胡說?你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!在京城,你口口聲聲說會對我負責,等林念一走就給我名分。
可她前腳剛走,你後腳就把我趕出蕭府!我千里迢迢追到這裡,不是來聽你這些廢話的!」
她的哭喊聲聲泣血,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,將蕭迢那點可憐的體面敲得粉碎。
我站在門後,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。
原來,這就是他所謂的「已經送走了」。
我笑了。
我推開那扇沉重的門,緩步走了出去。
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
蕭迢看到我,臉上的慌亂達到了頂點,他張著嘴,像一條離了水的魚,徒勞地翕動著,卻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我沒有看他,目光落在林若雲身上,看著她隆起的小腹,神色平和。
「恭喜。」
我說。
然後,我轉向面如死灰的蕭迢,語氣真誠得不帶一絲雜質:
「蕭公子,既然你與表妹已珠胎暗結,便該擔起男人的責任。念兒在此,便大方祝福二位,早結連理,百年好合。」
我這番話,比任何指責與怒罵都更具殺傷力。
「不……不是的!念兒,你聽我解釋!我跟她……」
他語無倫次,急切地想向我證明什麼,轉身便要去拉扯林若雲.
「你給我滾!滾回你該去的地方!」
「我不滾!」
林若雲的情緒徹底失控,死死抓住他的衣袖.
「今天你不給我一個說法,我就是死,也要死在你面前!」
兩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撕扯起來。
蕭迢急於擺脫她這個巨大的麻煩,而林若雲則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,拚死不放。
爭執中,不知是誰推了誰一把,林若雲腳下不穩,驚叫一聲,整個人向後重重摔倒在地。
時間仿佛凝固了。
林若雲躺在地上,臉色慘白,額上冷汗涔涔。
她痛苦地蜷縮著,手緊緊捂著腹部。
很快,一抹刺目的殷紅,從她淺色的裙擺下慢慢滲出,在青石板上洇開一小片觸目驚心的痕跡。
「血……流血了……」
人群中有人發出一聲驚呼。
蕭迢僵在原地,低頭看著地上的血跡,又看看自己方才推搡過林若雲的手,瞳孔驟然收縮。
他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,只剩下無邊的恐懼與慌亂。
「快……快叫大夫!」
他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,嘶啞地喊著,手忙腳亂地想要去扶林若雲,卻又不敢碰她,整個人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。
一場轟轟烈烈的求親鬧劇,就以這樣一種狼狽而又慘烈的方式,草草收場。
16.
那場風波之後,城中關於蕭迢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。
他沒再來林府門前糾纏,我樂得清靜,只當這個人已經從我的生命里徹底消失。
晏青雲從鄰省回來的第二日,便來府中看我。
我們坐在後院的桂花樹下,他正為我講述此行的見聞,一個下人卻忽然進來通報,說蕭公子在門外求見,指名要見我,說有要事相商。
我皺了皺眉,本想直接回絕。
晏青雲卻放下茶杯,對我溫和一笑:
「去見見吧。有些事,總要當面了結才好。我在這裡等你。」
他眼中的信任,讓我心頭一暖。
我去了前廳。
幾日不見,蕭迢愈發憔悴,眼下的烏青濃重,身上那件嶄新的錦袍也變得皺巴巴的。他看到我,眼神複雜,掙扎了半晌,才沙啞開口:
「林若雲……孩子沒了。大夫說她傷了身子,日後都難有孕了。」
我靜靜聽著,沒有出聲。
這些事,與我何干。
他見我神色冷淡,自嘲地笑了笑,話鋒一轉:
「念兒,我知道,你恨我。可我今日來,是想勸你一句。」
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我身後庭院的方向,意有所指:
「你別被那個晏青雲騙了。天底下的男人,都是一個樣。他如今對你好,不過是圖你家裡的錢財。等他得了手,未必會比我好到哪裡去。」
他見我面無表情,又加了一句,語氣里滿是詆毀:
「他一個商賈之子,滿身銅臭,能有什麼真情意?不過是些趨炎附勢的手段罷了,哪裡比得上我與你兩年的夫妻情分。」
我聽著這些話,只覺得荒謬。
他自己品行不端,便以為全天下的人都與他一般齷齪。
正當我準備開口時,一個清朗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。
「蕭公子此言差矣。」
17.
晏青雲不知何時走了過來,他站在我身側,神色依舊溫和,說出的話卻字字誅心:
「我與念兒之間的事,不勞蕭公子費心。至於你說的圖謀錢財……不瞞你說,我已向林伯父提過,將來願入贅林家,所有家產,皆可歸於念兒名下。我只求能伴她左右,護她安好。」
他轉向我,目光溫柔而堅定:
「念兒精通商賈之道,持家有方,是我望塵莫及。能入贅林家,是我的福氣。」
一番話說得坦坦蕩蕩,瞬間將蕭迢那點陰暗的揣測襯得無比猥瑣。
晏青雲隨即又看向蕭迢,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諷:
「倒是蕭公子,身為讀書人, 不想著金榜題名,光耀門楣,卻千里迢迢跑到江南來糾纏一位已經寫下休書的女子,甚至鬧出人命官司。
這般行徑,恐怕與聖人教誨相去甚遠吧?與其在此詆毀旁人, 不如多想想, 回京之後,該如何向都察院的御史們解釋你這趟江南之行。」
蕭迢的臉,一陣紅一陣白, 像是被人當眾剝光了衣服, 羞憤難當。
他大概從未想過, 一個在他眼中滿身銅臭的商人, 竟有如此口才,更有這般甘願「入贅」的魄力。
看著並肩而立的我們, 再看看晏青雲護在我身前的姿態, 終於明白, 他徹底輸了。
蕭迢最後看了我一眼, 那眼神里再無糾纏, 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。
他一言不發, 轉身踉蹌著離去, 背影蕭索,徹底消失在門外。
18.
半月後,爹爹從京城的朋友那裡收到了信。
信上說, 前翰林院修撰蕭迢,因在江南滯留期間品行不端, 被人彈劾, 革去了功名,前途盡毀。
他已帶著那位體弱多病的表妹, 灰溜溜地回了老家,成了整個京城士林中的笑柄。
我聽著爹爹念信, 心中沒有半分波瀾。
那日晏青雲走後, 我問他,入贅之言,可是為了氣走蕭迢的權宜之計。
他卻認真地看著我,答道:
「是真心話。念兒,我心悅你, 無關家世, 無關錢財,只因你是你。
你若願嫁我,我便娶你。你若想留在家中,我便入贅。只要能與你在一起,形式如何,又有何妨?」
午後, 江南的陽光正好,暖暖地灑在庭院裡, 桂花樹的影子落在地上, 暗香浮動。
我看著他清澈真誠的眼眸,許久, 輕輕點了點頭。
京城的風雨都已成了前塵往事。
我只知,此心安處,便是吾鄉。
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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