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那天,我留下她;如果……
如果……
我的良知在各種「假設」的油鍋里煎熬,可真正該負責的人正優哉游哉地散步。
我腦海的念頭還在百轉千回,可等眼神聚焦,看清眼前的景象,全身的血液瞬間朝著大腦「轟」地爆開!
9
「你想幹什麼!!」
我瘋了一樣衝上去,打掉那隻枯樹枝一樣的手,把我的孩子扯到身後。
辣條散了一地。
楠楠抿著沾著油漬的小嘴,哇地哭出聲來。
李老頭張開嘴,上牙齦和下牙齦各剩一隻又黃又長的牙齒,表情堆起來,似乎在笑,笑得好像一團被揉得皺巴巴的枯樹葉。
「吃,給孩子吃。」
我指著李老頭的手都在抖。
「我警告你,離我的女兒遠一點,你再敢碰她一下,我才不管你老不死的幾歲,我一定要你的命!」
李老頭的臉耷拉下來。
一隻枯手死死鉗住我,一時竟無法掙脫。
三分之二都是渾濁眼白,翻看著在我身上上下掃描,嘴角冷笑。
眼裡的惡意,竟讓我脖子上的雞皮疙瘩密密麻麻地站了起來。
李老頭鬆開手,又恢復了笑眯眯的模樣,什麼也沒再說,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杖繼續散步,口袋裡滿滿當當都是小零食。
我這才看到,被他鉗住的手腕留著泛白的手指印,隱隱泛疼。
好一個虛弱無力的老年人!
好一個需要保護的老年人!!
我一直盯著女兒,那么小心翼翼,只是一晃神的功夫,就被盯上了!
我面無表情地一路把楠楠抱回家,可能我的表情第一次如此嚇人,楠楠害怕得連哭都忘了。
「你怎麼答應媽媽的?媽媽不是告訴你不可以隨便吃別人的零食!不是和你說過,那老頭是個壞蛋,離他遠一點嗎?」
女兒嚇得抱住我的脖子。
「媽媽,你別這樣,楠楠再也不敢了,楠楠害怕!」
「是李爺爺說,吃完就帶楠楠去找小雪,楠楠才吃的……」
我驚得渾身冰涼。
小雪很久沒有去幼兒園,沒有去找過女兒玩。
女兒曾很困惑地問我,她的好朋友去哪了?
「媽媽,我好想小雪啊!」
我當時不想讓她難過,就騙她說,小雪轉學去她爺爺奶奶家那邊的幼兒園了。
可這事情小區里沸沸揚揚,幼兒園裡孩子都是住在這一片的,她也會聽到不同的話。
有一天,她回家問我:「媽媽,死是什麼意思?小雪都死了,那楠楠什麼時候死呀?」
我抱著楠楠,哭得失態。
人都是自私的,刀子只有割在自己身上,才能深刻體會有多疼。
我無法想像失去楠楠的世界。
這老混蛋,老不死的混蛋!
我瘋了一樣,隨便收拾了幾件衣服,開車一路把女兒送到我爸媽那邊,發信息給出差的老公,讓他儘可能早些回來。
我叮囑我爸媽,孩子一定不能離開他們的視線。
回到小區,我第一件事就是衝進了那個我一直不敢去的小雪家。
10
小雪家的陳設分毫沒變。
小雪的粉色皮鞋、卡通運動鞋、毛茸茸的小拖鞋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玄關處。
好像隨時都有個孩子推門進來,酒窩裡盛滿笑意地一邊換鞋,一邊喊「我最愛的媽咪,飯做好了沒,你的寶貝女兒好餓啊!」
我的手碰到小雪的專屬水杯,裡面的水竟是溫的……
小雪媽媽看到是我,嘴角扯動:「楠楠媽媽,你來了啊。」
幾乎讓我大腦充血的情緒,在看到小雪媽媽那一刻,瞬間消散。
我終於冷靜下來,一時不知道來找小雪媽媽是對還是錯。
小雪媽媽看起來比之前好了許多,頭髮雖然白了一半,可卻梳得一絲不苟,衣服也整潔。
曾經又圓又亮的眼珠,此刻無神又渙散。
像一對死魚眼珠。
正在洗碗的小雪爸爸也走了出來。
看到我,禮貌地點點頭。
坐在沙發上的時候,我第一次注意到,他們家茶几下壓著的照片里,有一張小雪和一個女孩的合影。
拍攝背景正是小雪家。
小雪大笑著比耶,眼睛笑得彎彎的。
旁邊的女孩,正襟危坐地端著一塊蛋糕,笑得羞澀靦腆,但可以看出來,她很開心。
是吳雨桐。
我只知道女兒經常來小雪家,並不知道,原來,吳雨桐也來過。
我把今天在廣場上發生的事情和小雪爸媽說了一遍。
小雪媽媽嘆口氣:「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?警察拿他都沒辦法,他一把年紀了,就是在路上騎著老頭樂逆行撞到你,交警來了,都得先安撫他別生氣。以後,你盯緊些,別讓楠楠搭理她就是了。」
我忍不住問出心裡的疑問。
「你們真的相信小雪是哮喘發作嗎?無緣無故的,為什麼會突然哮喘?」
小雪那時候幾乎每天往我們家至少跑一趟,有時候還會留下吃飯。
我小心翼翼地問小雪媽媽注意事項的時候,小雪媽媽雖然詳細地說了,但也笑著說,這孩子現在很好,很久沒發病了。
醫生說除非遇到極度驚嚇,否則不會輕易發病的。
藥帶在身上以防萬一即可,不用太擔心。
可為什麼那天去李老頭屋子裡,就突然發病了?
「那死老頭說什麼到屋裡吃澱粉腸,可具體什麼情況只有吳雨桐知道,那孩子天天躲我,要是她經常來你們家,為什麼不問問她?」
小雪媽媽:「那孩子以前來得挺勤快的,小雪出事後,她來向我們要了一次錢,後來就再也不來了。」
她苦笑一聲:「你不也是一樣嗎,楠楠媽媽,你和楠楠,也不來了……」
「這個家,現在安靜得就只剩下樓下的聲音。你知道嗎,我每天坐在客廳里聽,發現連那老頭在院裡吐老痰的聲音,他哼唧唧唱戲的聲音,他搖那破椅子的聲音,都能聽得清清楚楚。可偏偏,那天我女兒發病,他連出來喊一聲都不肯。」
陽台灰暗暗的,只有小雪爸爸背對著我們。
一根煙一根煙地抽,火光暗了又明,明了又暗。
從小雪走後,每次從樓下抬頭看過去,他永遠都站在那個陽台上。
忽明忽暗的猩火中,他像在等待著什麼。
小雪媽媽:「楠楠媽,你走吧。」
「我的孩子去了天堂,害死她的人,會受到第十一層地獄的懲罰。」
「可活著的人還是要往前看的,還要生活,不是嗎?」
我心情複雜地起身,可那時,我咬著牙,滿心的不甘。
「我不信什麼地獄懲罰,我只知道,別讓我查到他做過什麼,不然我一定親手送那老不死見閻王!」
可還沒等我查出什麼,第二天,李老頭真的就死了。
11
李老頭是被人砸死的。
高空墜物。
一塊巨大的磚頭,半夜三更,不知道從哪一層落下,精準地砸到了正在院子裡排黃湯的李老頭腦袋上。
李老頭被瞬間開了瓢,當場就見了閻王。
據說紅的混著白的,流了一地,眼珠子都掉出來了。
現場慘不忍睹。
半夜就有鄰居聽到了一聲慘叫。
可不知為什麼,一直到第二天中午,才被人發現,報了警。
天熱,警察進院子的時候,趴在老頭身上的綠頭蒼蠅密密麻麻,黑壓壓的,裹屍布一樣裹住李老頭。
被聲音驚動,嗡地四散,好像籠罩著一層黑雲。
辦案的還是之前的那幾個警察。
年輕的警察差點吐在現場。
為首的老警察一邊鎮定地指揮現場,一邊抬著頭觀察環境。
結合磚頭的重量、大小和傷口的深度比對,拋物的高度不會太低。
太低的話,即便砸到人的腦袋致死,也不至於造成這樣慘烈的狀態。
這是生怕李老頭死不掉啊。
這,絕不是高空拋物的誤傷,也不是意外。
是蓄意的謀殺。
老警察鷹隼一樣的目光順著樓層一層層雷達一樣掃過去。
最後,鎖定在了四樓。
如果他沒記錯的話,那裡住的是……
冰箱裡那孩子,楊小雪的家。
12
我的神經一整天都被小區的事情牽扯著。
從早上看到老警察的眼神開始,我的不安感就一直如影隨形。
上班時,也心神不寧地時不時要看一下小區群里的狀況。
從小區群里,我得知警察對李老頭那棟樓,也就是六號樓的每一層窗戶和陽台都進行了排查。
特別是四五六三層,還有頂樓天台。
可讓我意外的是,四樓的小雪家還有五樓居然被排除了嫌疑。
反而證明東西最有可能是從六樓和頂樓拋下去的。
我們這樣的老小區,頂樓是肯定沒有監控的。
只有小區內部的路面,是按照基本規定整整齊齊地安裝了監控的。
群里討論最激烈的就是關於監控的事情。
因為案發當夜,整個小區的監控全部失靈。
小區監控那麼多年都沒出過任何問題,偏偏那晚有問題。
說不是有人刻意為之,誰也不信!
「這老頭子死就死了,小雪的事情,才過了多久!」
「我就算知道是誰破壞的監控,我也不會說,這是替天行道!那老東西早就該死了!」
「就是,那麼可愛的孩子塞進冰箱,怎麼下得了手!」
「可警察也說,小雪的死因是因為哮喘發作,不是李老頭下的手啊……」
「警察說的就一定對?那狗日的一毛錢沒賠,一天牢沒坐,孩子就這麼白死了?」
群里吵得凶,可小雪爸媽一直沒有發聲。
我下班第一件事,就是去小雪家。
我到達的時候,小區里排查的警察都已經離開。
但小雪家裡的門還開著,沙發上坐著的正是那個姓陳的老警察,他特意穿了一身便服。
那時,正好聽到他們的對話。
「本來我們覺得可能是六樓裝修意外掉下來的磚,磚體和六樓用的是用一個類型,十分吻合。可偏偏監控壞了,這說明這監控能拍到這人往返六號樓的蹤跡啊。這兇手做案期間,要不就是離開過這棟樓去,要不,就是有這棟樓以外的人進去過這棟樓。」
「你們說說,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?要不是這監控,我們還不敢確定這是個故意殺人呢。」
小雪爸爸:「陳警官,可現在監控沒了,什麼也證明不了,不是嗎?」
陳警官搖搖頭:「沒有監控就破不了案?」
「那我們年輕的時候,哪有什麼天眼,什麼監控,哪個案子不都是一個摸爬滾打,實地勘察出來的。」
「我們做警察的,是不會讓任何一個兇手逍遙法外的!」
陳警官看著小雪爸,聲音循循善誘。
「我非常理解,失去孩子的感受。但是無論如何,殺人,都是法理不容的。」
「兇手現在自首和被我們查出來,那最後的量刑可就不一樣了。」
13
陳警官的話讓我頓住了腳步,幾乎是下意識地藏在了門後。
小雪爸爸沉默片刻,我終於再次聽到他的聲音。
他說:「好。」
「陳警官,如果我知道是誰砸死了那個老東西,我會勸他早點自首。」
陳警官嘆了口氣,起身離開。
他一身便服前來,試圖對「真兇」做最後的規勸。
顯然,他沒有達到想要的結果。
一直到看到陳警官的背影消失在樓道盡頭,我才去敲了小雪家的門。
開門的是小雪媽媽,陳警官在的時候,她悶著頭,一句話沒說。
沉默,有時候是最有力的對抗。
她對我的到來並不意外。
我坐了一會,終於說出心裡的那句話:「我查了一下,十一層地獄是石壓地獄。」
小雪媽端給我一杯花茶,淡淡地說:「我隨口說的罷了。」
小雪媽帶著我來到陽台,從那個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見,一樓的那攤巨大、已經乾涸的血跡。
她的陽台比我記憶里多了很多花盆。
小雪爸還是站在固定的位置,面無表情地吸煙。
花盆裡堆滿了沒有燃燒乾凈的煙屁股。
小雪媽媽充滿愛慕眼神的看向小雪爸爸的眼神里,似乎甚至煥發了一點點興奮的生機。
「楠楠媽,你知道為什麼警方首先排除了我們這一層的嫌疑嗎?」
我搖頭。
「因為這客廳里有監控,從小雪出生後,我們就安裝了。」
「監控可以證明,案發一整晚,我和我老公一整晚都在臥室,既沒有來過陽台,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家。」
14
小雪媽媽的話讓我徹底鬆了口氣。
李老頭死了,我也終於可以放心把孩子接回來,日子終於安生了。
六號樓的六層去年出售了,據說兩個業主之間有糾紛,所以新買主把非承重牆、窗戶和地板全砸了後,一直沒有著急裝修。
所以一直閒置著。
那塊磚確定就是來自六層。
更多的人傾向於,這就是一起高空墜物的意外。
可陳警官不死心。
他甚至懷疑,小雪爸媽在六層安裝了什麼操縱裝置。小雪爸爸本身就是軟體器械工程師,這對他沒什麼難度。
可任何裝置都一定會產生痕跡,陳警官帶著年輕警員們勘察半天,也沒有發現蛛絲馬跡。
客觀地說,他確實是一個負責任的警察。
在所有人都傾向於這是場意外的時候,他依然每天在小區挨家挨戶地走訪。
小區里的人都很同情小雪家,對李老頭和他那個兒子意見很大,所以對陳警官的走訪都不積極。
說到李老頭的兒子李大志,這段時間更是沒消停。
他每個月領退休金的「財神」被樓上人砸死了,居然沒人賠他錢,這還得了?!
他咬死砸死他爸的一定是小雪家。
朝著小雪家大門潑油漆。
血淋淋的幾個大字:「殺人賠錢!」
每天站在六號樓下面掐著腰辱罵。
小區里的人忍無可忍,光報警就報了幾次,李大志仍不消停。
一直到一天,小雪爸站在陽台,冷冷地看著他。
李大志腦子一抽,火力全開。
「怪不得這家孩子短命啊,怎麼人家孩子都活蹦亂跳的啊!」
「要我說,死了好,死了投個好人家!」
話沒說完,突然,一個花盆直挺挺、分毫不差地「嘭」的一聲,落在李大志腳邊。
眾人抬頭看到一雙要殺人的眼睛,小雪爸爸轉身離開,不知道去了哪。
圍觀的人趕緊說:「你趕緊滾吧,小雪爸拿著刀下樓了!」
李大志差點尿褲子,一邊大喊一邊跑。
「殺人啦,你們都看到了吧,他砸死了我爸,還想殺了我啊!我去報警,你們都給我作證啊!」
那場鬧劇之後,李大志再也沒敢來小區,只是三番兩頭去派出所撒潑打滾地鬧,派出所的人一度見他如見瘟神。
正當所有人,都覺得所有事情塵埃落定時,一個讓所有人都意外的事情,發生了。
小雪爸爸自首了。
14
小雪爸爸提供了自己入侵小區監控系統的證據。
他是個軟體工程師,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。
自己家客廳的監控是他提前偽造好的。
他說,小雪出事後,他每天都站在自己家陽台上盯著一樓的一舉一動。
李老頭這個人,衛生習慣很差。
年紀大了,腎不好,尿頻尿急的,每天夜裡都會起來幾次,就站在院子裡排黃湯。
院子裡有異味,被二樓投訴過好多次,但是他一把年紀,兩眼一翻,樓上鄰居敢怒不敢言。
就怕這死老頭作妖,訛上自己家。
他每天站在陽台上,不斷預演。
直到案發那天晚上,他把之前從六樓拿來的磚頭,精準地扔到了李老頭的腦殼上。
作案動機、時間、條件,小雪爸爸全都滿足。
他說做這一切,都是他自己一人完成,和妻子無關。
妻子也不知情。
至於問他為什麼既然已經瞞天過海,又為什麼突然決定自首。
他就不說話了。
什麼也問不出。
這些都是陳警官來找我的時候,我了解到的。
他說,有一次他去小雪家看到我了。
他打聽到我家和楊家很熟。
就想從我這邊看看,能不能了解到一些有用的線索。
還想問問為什麼?
15
小雪爸爸,全名楊文武,軟體工程師,網際網路大廠上班,在單位以性格嚴謹備受認可。
據楊文武的同事稱,楊工的每次研發,在已經確保的情況下,都要再進行數次驗算、核對。
所以,工作上從未出現失誤,有口皆碑。
可這樣的他,卻在謀劃復仇時,突然粗暴地強行入侵物業系統,毀掉了整個小區一整個晚上的監控,給案件留下了這麼大的一個漏洞。
更重要的是,他們家本就在六號樓,小區路面監控根本無法拍到三樓以下的場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