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姨娘,你睡了嗎?」
「沒呢,小六怎得還不睡?」
姨娘的聲音乾澀沙啞,卻依舊很溫柔。
我看著棚頂一滴一滴滴下的雨,好怕那些雨點落進了姨娘心裡。
「姨娘,小六有句話想和你說……」
安姨娘長睫微斂:「嗯?」
「小六覺得二哥哥好傻呀。
「要是小六,小六才不會選成日都不會笑的大伯母做阿娘呢。
「小六隻會選又溫柔又好看的姨娘。」
安姨娘唇色蒼白,渾身脫力,慰藉地一笑:「傻孩子。」
她轉過身去。
我迷迷糊糊都快睡著了,過了好半天,才似有似無聽見幾不可察的一聲。
「小六,謝謝你呀。」
9
義軍首領在上京稱帝,改朝代為大梁。
一改前朝窮兵黷武、苛捐雜稅的風氣,休養生息。
上京走了前朝大半的遺老遺少,被迫留下來的人,總要想著謀新的出路。
還好姨娘有做藥膳的手藝。
她一件首飾也沒留,典當了這些年積攢下的金銀細軟。
在京郊開了一家小小的「安記」藥膳鋪。
雖不及侯府的半個小廚房大,只能放兩張八仙桌,可也總算是有了安家之處。
夜晚,我和姨娘就在藥膳鋪的閣樓上打地鋪睡。
雖是睡地鋪,可床鋪是乾淨的,被子是柔軟的,姨娘還會給我念《千字文》。
「天地玄黃,宇宙洪荒。日月盈昃,辰宿列張……」
我不再做追不上馬車的噩夢,每日睡得格外香甜。
隔壁鄰居容嬸得知安姨娘和我的處境,忍不住勸她。
「安娘子金玉一般的人,還是要趁自己年輕早做打算吶!
「養個不是自己生的拖油瓶做什麼?更何況還是個女娃娃,根本靠不住的!
「等拖個十年,她吸著你的骨血嫁出去了,你老了無依無傍,可還有人管你?」
是了,我記得那年我被冷嬤嬤帶到柴房裡時,她也是這麼說的。
可惜了,是個從歌姬肚子裡爬出來的小庶女。
若是個庶子,總不會沒人願意養的,好歹將來是個依傍。
養個小庶女,一不得父親喜愛,沒有嫁妝。
二不得主母青眼,記不到名下,不能以嫡女身份出嫁。
未來,怕是只有一落千丈的份兒。
我怕姨娘不要我,腸胃一陣翻騰,整個人僵在那,動都不會動了。
聽到這話,一向好性子的安姨娘卻冷下臉,把送給容嬸的棗泥山藥糕拿了回來。
「這碟糕點還是我家小千金心善,想著給容嬸嘗嘗的。
「既然您這麼不承她的情,我又何必大方?」
原本吃著棗泥山藥糕,吃得臉上皺紋都舒展了的容嬸,頓時愣住了。
她意猶未盡地咂摸著嘴,似乎有些後悔多言。
我?小千金嗎?
終於明白二哥哥為何在滿侯府中的兄弟姊妹里,光是遠遠看著就讓人覺察出自信從容,卓爾不群的了。
若誰日日被姨娘這般偏袒呵護,自會生出挺直的脊樑。
10
半年後,姨娘的藥膳已經開始有了些回頭客,天氣也悄然入冬了。
姨娘給我添了厚厚的冬衣和靴子,鞋墊又厚又暖和。
以往在侯府的那些年,我都是一雙單鞋從春穿到冬的。
到了冬天,若在屋子裡不走動,一雙腳不一會兒就是木的了。
姨娘抽不出空來送我上學堂。
就每個月給鄰居家的秦娘子五百文錢,讓她接送我。
一來緩解了秦娘子家要養四個孩子的困難。
二來也能讓我坐上馬車,不至於大冷的天走到私塾,手腳都凍僵了。
浣溪巷裡,酒肆老闆盯上了姨娘一個人帶著我開藥膳鋪。
隔三差五便來騷擾她。
「你若是日日能在家裡給我洗手做羹湯。
「我不介意你是廢棄之身,還願意下聘娶你。」
在姨娘幾番婉言拒絕酒肆老闆後,他竟惱羞成怒,帶著一群夥計砸了藥膳鋪子。
「你若是去報官,我定會讓你們母女倆吃不了兜著走。」
藥膳鋪被砸得稀爛,一時半會兒不能開張。
又恰好遇上了私塾要交來年的學費。
三兩銀子。
從前不過是侯府里一盒精緻的胭脂。
如今,卻成了壓彎姨娘背脊的最後一根稻草。
11
我不願讓姨娘為難,開口道。
「姨娘,這世道都亂了,小六早就不想讀書了。
「小六就想幫姨娘做藥膳,賺好多好多銀子。」
姨娘看向我,把我攬在懷中,坐看窗外的飛雪。
「姨娘會湊齊學費的,小六還是小孩子,不該操心大人的事。」
「姨娘,小六已經不小了,都七歲了。」
姨娘莞爾一笑。
「七歲還不是小孩子呀?姨娘七歲時,還在阿娘身邊要糖糕吃呢。」
她握住了我的手,蘸了蘸茶盞里的茶水。
一筆一畫。
在桌上寫出瀟洒大氣的行書。
「沉舟側畔千帆過,病樹前頭萬木春。」
我竟從來不知,姨娘的字寫得這般出色。
不過仔細想想,這些年能在主母眼下生存的,都是極懂得收斂鋒芒的。
「小六,家裡的日子還沒到揭不開鍋呢。」
「這天塌下來,有姨娘頂著。」
「實在不行,姨娘把這藥膳鋪賣了,照樣手裡有銀子,供小六上學。」
「姨娘就希望小六不要煩心任何事,高高興興把書念好就可以了。」
我是侯府里,唯一一個過了五歲,還沒有請師父開蒙的孩子。
主母說,賤婢的女兒,不配和她的孩子坐在同一個學堂里讀書。
侯府的少爺小姐們在讀書的時候,我在幫著嬤嬤摞木柴。
姨娘的話,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從一處四面漏風的房子,住進了固若金湯的家裡。
臨交學費的前一天,姨娘一文一文,硬是給我湊齊了三兩銀子。
她怕我交學費時拎著一大把銅錢難為情,又去秦娘子那換了整兩的銀子。
我才知,這錢是她挨家挨戶打欠條借的。
就連最不看好我的徐嬸,都借了八百文給姨娘。
「安娘子,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疼女孩子的。」
「我倒是要看看你家小六以後能有啥出息!」
姨娘笑了笑。
「您放心好了,她定是最好、最出息的那個。」
12
冬去春來,柳枝抽新芽。
姨娘的好手藝,終究沒被埋沒。
單靠賣山藥排骨湯,一天也能賣出六百盅。
其中有一半是要靠索喚小哥送去家家戶戶的。
浣紗巷雖然在京郊,卻因安記藥膳鋪越來越熱鬧。
我和姨娘白天忙各自的。
晚上回家,她給我數今天賺到的銀子,我給她講夫子給我講的文章。
姨娘因精通醫理,又在藥膳鋪子旁開了家安記醫館,給人治病開藥。
她尤擅用藥膳調理弱症,治好了將軍府積年臥病的老太君。
一時在上京頗有美名。
我在家中的小閣樓上日夜苦讀四書五經。
課堂小考上,竟有幾次拔得頭籌,被夫子出言誇讚了。
我回家把夫子誇我的話,一五一十都告訴姨娘,姨娘高興壞了。
私塾里的其他官家千金開始孤立、排擠我。
她們拿走我的策論,往我書包里扔爛掉的葡萄皮。
「不過是個連爹都不知道是誰的棄女,憑什麼跟我們這些功臣家的女兒坐在同一個學堂里上課?」
我怕禍從口出,從不反駁。
只是怕姨娘知道這件事,每次都是偷偷清理好書包才回家。
可還是被她發現了,姨娘絲毫沒有責怪我。
而是晌午特意從醫館裡抽身出來,給我送飯。
火腿燉肘子、糟鵝掌鴨信、茄鯗、紅袍大蝦、炒蘆蒿……
濃郁的香氣霎時飄散在整個學堂,女學生們都情不自禁地湊了上來。
姨娘一打開一個食盒的蓋子,她們就齊聲聲「哇」一下。
然後看著手裡自己家裡給帶的冷掉又蒸熱的飯菜,頓時覺得不香了。
「棠兒,姨娘在醫館裡忙,隨便給你炒兩個小菜,你湊合著吃。」
「明天想吃什麼,再告訴姨娘,姨娘還給你做。」
周圍的人都極其羨慕地看著我。
「安娘子,這蝦聞起來太香了,我能嘗嘗嗎?」
安姨娘淺淺一笑。
「這些都是我給棠兒做的,你們要問她同意才可以。」
之前欺負過我的千金們,臉上是明顯的尷尬,她們小心翼翼地問。
「雲棠,我們能嘗嘗嗎?」
我點了點頭,把那幾道菜都分了出去。
「雲棠,這蝦也太好吃了吧。」
「雲棠,這道茄鯗怎麼有雞肉的味道啊?到底是怎麼做的?」
「雲棠,你姨娘明天給你帶什麼?我可以……和你一起用午膳嗎?」
13
我周圍瞬間圍上了一群人,我這才明白了姨娘的良苦用心。
誰知姨娘還拿出來一個更精緻的食盒,裡面是六個兔子花糕。
那兔子有的前爪捋著鬍子、有的坐臥在花瓣上,有的拿後腿撓癢……
美輪美奐,給所有人都看呆了。
「這是午後小點心。
「棠兒若讀書讀累了,就歇一會兒,慢慢用。」
御史大夫家的千金盛薈捷羨慕地看著我。
「雲棠,你能送我四個兔子花糕嗎?」
我頓了下,仍要將那花糕送出去,安姨娘卻道:
「這兔子花糕一共就六個,棠兒自己平日裡在家,都要吃三個,自己夠吃嗎?」
我搖了搖頭。
「棠兒自己都不夠吃,就不必先分給別人了。
「分享是先顧好自己,自己有富餘了,再顧他人。
「而不是一味委屈自己的心意,迎合他人。
「若旁人因此有了怨懟,剛好可以幫你篩掉一輪對你不夠真心的朋友。」
我看了下盛薈捷,她非但沒有生氣,反倒脾氣也軟了下來。
「雲棠,你先吃,若沒吃完就給我一個好嗎?
「我拿……我的硯台跟你換,安娘子做的兔子花糕真的好好看!」
我點了點頭:「好。」
14
放學時,姨娘親自來接我。
姨娘挽著我的手走過浣溪巷青色的石板路。
「小六之前在學堂里被人欺負,怎麼不和姨娘說呢?」
我想起自己四歲時,剛住進柴房。
每日穿的是破爛衣裳,吃的是狗剩的餿飯。
我忍不住跟嬤嬤提了一句阿娘,便被打得嘴角流血。
我跑去找父親時,他正摟著新人聽曲兒。
看見我後,眼神冷漠而厭煩,淡淡地道了句沒用的東西。
那句「沒用的東西」一直像一根釘烙鐵的釘子一樣。
深深埋在我心裡。
「小六怕自己被人欺負,會在姨娘眼裡很沒有用。
「姨娘就不會喜歡小六了……
「就像小六曾經滿心滿眼都是父親……
「可他到最後,連小六的名字都不記得了……」
我心中酸澀,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。
原來,已經沒有嬤嬤打我了。
可不知怎的,仍覺得嘴像是在流血。
想起記憶中,父親看我的目光,冷得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。
眼淚止不住掉下來,眼前卻有一隻溫軟素凈的手,在我臉下接著。
「姨娘才不會怪你沒有用,而是心疼你被人欺負。」
我眼淚卻更止不住了。
姨娘輕緩道:
「小六,這世間最重要的事,不是旁人怎麼對待我們。
「而是我們如何對待自己。
「就像你二哥哥離開了我,認郡主娘娘為阿娘,姨娘也不會苛責自己。
「因為那不是姨娘的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