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受傅沉告白這天,我穿到了婚後第七年。
一睜眼,⼿⾥是⼀張被捏得不成樣的離婚協議。
而我與傅沉的孩子,嘆氣地看著我。
「每次一見到許阿姨,你就要離婚,其實根本就不敢,媽媽別鬧了好嗎?」
我死死地看著他,卻沒再吵鬧,平靜地收拾東西。
離開那天,傅沉拉住了哭鬧的孩⼦。
「老實待著,不出三天你媽媽就會回來。」
「這招數都用過幾遍了,她還能⻜哪⼉去?」
誰也沒想到,過了⽆數個三天,我都沒踏進那個家。
後來,十九歲的傅沉紅著眼眶問我。
「為什麼反悔?你明明答應了的……」
「求你了……別不要我。」
1
答應和傅沉在⼀起,是夏日的一個午後。
日光把蟬鳴曬得發黏,教室⾛廊是嘈雜的人群。
傅沉來回跑了三次,⽩⾊ T 恤下擺被風揚了⼜揚。
最後⼀次,他轉⾝往樓梯口跑,跑了兩步又回來,眼睛亮得像星星,聲⾳裡帶著緊張,「不准反悔啊,我明天⼀早就來接你。」
從⾼中到大學,所有人都知道傅沉有多喜歡我。
因為我的一句可以考慮考慮,傅沉⼀個不拿學習當回事的富二代,悶頭苦讀。
從墊底⼀路往上爬,最終堪堪踩進分數線和我上了同一所學校。
他的喜歡向來張揚,卻從不咄咄逼⼈。
哪怕上了同一個學校,他也不催促,做得最多的只是像條尾巴似地跟在我身後,以此來趕走繞在我身邊的那些追求者。
人一問他,他就笑笑。
「哪能,沒看著嗎?我拿著愛的號碼牌在排隊呢。」
「你也排隊?我排你個大頭鬼,先來後到懂不懂?」
「老子從高中追到現在,你想插隊?想屁吃!」
傅沉走後,我摸著發燙的耳垂,腦子裡全是他笨拙的模樣。
第二日醒來時,我沒等到傅沉來接我。
刺目的光透過紗簾湧進來,我下意識地眯起眼,卻猛地發現這不是宿舍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該有的觸感。
我環顧四周,心臟驟然縮緊,抬頭看向頂懸水晶吊燈,落腳是厚實的地毯,連絨毛的走向都透著精緻。
這是……哪裡?
下一秒,厚重的房門被打開,傳來一陣踢踏的腳步聲。
我抬頭看去,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男孩,擰著眉不悅地朝我走來。
他開口叫道:「媽媽。」
看到他的臉,我愣了下,簡直是縮小版的我。
我又轉頭瞥了一眼桌面上的日曆,2025 年……
我這是,一覺醒來直接到了年後?
我又看向這孩子,眉毛眼睛鼻子嘴邊,哪一處都像我。
我仔細地看他的臉,稀罕極了。
腦海里突然閃過十九歲的傅沉,昨日還耳尖紅紅地同我告白。
只是不知道多年後,和我結婚的那個人是傅沉嗎?
我環視了一圈,這個房間竟然看不到一絲孩子父親生活的痕跡,連婚紗照也看不見一張。
我小心翼翼地蹲下,看著這孩子:「寶寶,你叫什麼名字?」
小孩子很好套話,一下子就說出來了:「我叫傅子越!你又要幹嘛?」
果然姓傅,我鬆了口氣的同時,又有些不舒服。
哪有這樣對媽媽說話的?這孩子看起來像被寵壞了一樣。
只是看著他那張,與我像了九成的臉。
卻又心軟地一塌糊塗,什麼責怪的話都說不出來。
2
我還神思恍惚時,傅子越突然伸手抓過床邊的一張皺得不成樣的紙。
他顯然不認字,但對這張紙卻格外熟悉。
「媽媽,你又來了!」他抬頭看著我,小小的臉上都是不滿的神色,「每次一見到許阿姨,你就拿這張紙出來跟爸爸吵架。」
「許阿姨都說了,她就算生寶寶也不會打擾我們,可你還是差點把她推倒了。」
說著,他突然伸手推了我一把:「這是我替許阿姨還給媽媽的!」
小孩子手上很有勁,我被推得猛地坐在了床沿。
而同時,他的一番話卻像滾石一樣,一顆不落地磨進我的腦子裡,磨得生疼。
我的眼睛落到了那張紙上,碩大的「離婚協議書」幾個字醒目又刺眼。
下一瞬間,這幾個字突然幻化成了一道道血紅的光影,直擊我的眉心。
猛然間,我的腦海里湧進來許多陌生的、痛苦的、不甘的,屬於未來的蘇棠的記憶。
記憶里最後的一幕,閃過了一張嘲諷得意的女人面龐。
是傅子越口中的許阿姨,是傅沉的情人,也是女明星許知意。
隨著記憶湧來的痛意,像一張細密的網,將我的胸腔狠狠攥住。
我險些呼吸不過來,跪倒在了床邊。
傅子越看了我一眼,眼裡閃過了一絲擔憂,又很快消失不見,小聲地哼了一聲。
就是今天,許知意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上門了,帶著挑釁和炫耀。
而給她開門的人,歡天喜地迎她進門的人,是傅子越。
蘇棠原本在廚房裡為他準備甜點,聽到隱約的交談聲,便走了出來。
一眼便看到,穿著一身迪奧背著愛馬仕的許知意,正像女主人似的摘下墨鏡,巡視著別墅。
蘇棠想不明白,傅沉明明答應過她,已經將許知意趕走了,為什麼她還敢出現。
可她不想問,冷著臉叫她滾。
而傅子越卻沖了出來,護在她面前。
「許阿姨是我請來的客人,媽媽你太沒禮貌了。」
蘇棠整個人氣得都在顫抖,可她沒想到,更令她噁心的事就在下一秒。
許知意懷孕了,三個月。
而五個月前,傅沉還信誓旦旦地和她保證,會從許知意身上收回所有資源,不會再見她。
蘇棠失去了所有血色,她不停地扯著傅子越,要他進屋去。
她害怕孩子聽到,父親和別的女人有了另一個孩子。
可傅子越卻仰著頭對那個女人說:「等弟弟妹妹出生,我會帶它一起玩,許阿姨你不用擔心,我和爸爸都會喜歡的。」
蘇棠怎麼也不敢相信,她用盡血肉喂養出來的孩子。
同他父親一樣,站在了她的對立面。
而後神色淡定地看著她,說一句你真像個瘋子。
3
記憶里,「蘇棠」和傅沉是在婚後的第三年才決定要的孩子。
那時,傅沉的公司已經上市,事業也穩定了。
有了孩子後,蘇棠便在傅沉的承諾下,從公司撤下,全心全意在家帶孩子。
她為了這個孩子幾乎付出了全部的心血,到頭來,卻換得他滿腔的厭惡。
許知意偷偷帶他出去玩樂,帶他吃垃圾食品,要什麼給什麼。
他逢人便說,自己的媽媽是個大明星,才不是土包子。
蘇棠不喜歡假手於他人,即便家裡有保姆無數,卻還是親力親為。
為了帶孩子,蘇棠卸下了所有漂亮,怎麼舒服怎麼穿,一頭利落的黑長發常常就是一個樸實的低馬尾,再也翻不出什麼花樣。
對比在熒幕上、雜誌上造型百變的許知意,她普通得讓人看著乏味。
許知意的到來,徹底撕碎了蘇棠粉飾太平、歲月靜好的幻想。
她不止一次挑釁過,最早時是在網上不經意地露出傅沉的身影。
後來她甚至深夜打電話,同蘇棠叫板。
「阿沉和我的事,你應該都知道了。」
「他喜歡我年輕漂亮,說我像從前的你。」
「像你們這樣的老女人,留不住男人也正常。」
她十九歲跟了傅沉,如今兩年過去,也不過二十一歲,仗著青春靚麗便恃刀殺人。
只是那時,她的這通電話被傅沉知道了。
傅沉冷著臉,讓人封殺了她兩個月。
所以這次,她是瞞著傅沉偷偷來的。
她摸著不顯懷的肚子,依舊是耀武揚威。
「好可憐吶,他騙你說要封殺我。」
「可背地裡偷偷給資源補償我,哦對了,衡山路新開的別墅樓盤,你排不上號是吧?阿沉讓開發商直接給了一套,說是給我肚子裡的孩子。」
她走的時候很狼狽,卻還不忘記叮囑傅子越,不要和傅沉說今天的事。
傅子越拍了拍胸脯,仰起頭說保證做到。
而至於蘇棠,她根本不怕蘇棠會主動開口。
許知意和傅沉糾纏的這兩年,比誰都了解蘇棠。
她骨頭硬脾氣硬,對於傅沉身邊的女人,早就如同一潭死水。
許知意打的算盤,就是想用懷孕這件事,激起蘇棠的憤恨。
4
顯然她應該有所成效,否則睜開眼的不會是十九歲的蘇棠。
雖然腦海里湧進了三十一歲蘇棠的記憶,可我的靈魂仍舊是十九歲的蘇棠。
我沒有親歷過十月懷胎的期盼,多年哺育的付出。
於是憤恨稍有懈怠,可不甘凝結在臉上,所以我的面色看起來必定滲人。
我抓著傅子越小小的手腕,厲聲問道:「傅子越,誰教你和媽媽這樣說話的?」
三十一歲的蘇棠從不捨得責罵他,只會怪自己做得不夠好。
故事走到末端,她早就從歇斯底里地向外尋求答案,轉向內在求索。
她怨懟自己,哪哪都不好,所以丈夫移情變心,孩子視自己為仇敵。
傅子越大約沒見過這樣的媽媽,不管從前媽媽再怎麼發瘋,再怎麼生氣,對他都是溫柔的。
他被我嚇得身子一抖,立馬眼眶就紅了。
下一秒,他一口咬在我的手背上,我吃痛地放手。
他哭著大喊道:「我討厭你,你是個瘋子,你才不是我的媽媽,我不要你做我的媽媽!」
傅子越其實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話,可是記憶里的蘇棠,每次聽到這樣的話,第一反應是害怕。
她會立刻抱著他哽咽著道歉:「對不起寶寶,是媽媽不夠好,不要嫌棄媽媽,好嗎?」
而我只是冷冷地看著他:「你以為我有多想當你媽媽?」
聽到這話,他愣了愣,手指一下子摳在了床角。
可原先與媽媽對抗的經驗,給了他太多有恃無恐。
他梗起了脖子,像只偏要斗贏的小公雞一樣。
想出的話不是道歉,而是非要將媽媽推入深淵。
傅子越小臉憋得通紅,眼角掛著沒幹的淚珠,瞪著我:「你就是個膽小鬼,天天鬧離婚,就是為了讓爸爸多看你一眼,其實你根本就不敢。」
即便我的靈魂不在意,這一瞬間卻也渾身翻騰著痛意。
這時,臥室門口突然傳來一道聲音,帶著冷意:「傅子越,誰教你這樣說話?」
5
我抬頭望去,與一手搭著門框的男人視線齊平。
比起高中的稚嫩,大學的青澀,眼前的傅沉成熟了許多。
他應該是剛從商務酒局下來,襯衫敞開了兩顆扣子,袖口卷到小臂,手腕上還搭著一件外套。
傅沉走了進來,單手拎起了傅子越,面無表情地看著他:「再讓我聽見這樣的話,沒收你所有的玩具。」
傅子越抽泣了一聲,用力地闔上嘴巴,囁嚅著不敢再說一個字。
傅沉看了看我,又看向地面上攤開的離婚協議。
「你呢?又鬧什麼?」他眉眼有些倦怠,身上帶著些酒氣,「這份協議你反反覆復翻了三年,紙張都舊了,也不捨得列印一份新的。」
「我還是那句話一一」他頓了頓,硬著聲音道,「只要你敢離婚,傅子越會過得比誰都慘。」
我腦海里那個抱著籃球、穿著白色 T 恤的傅沉,少年欲言又止的怦然心動,熱烈乾淨的赤誠靦腆,好像一瞬間模糊得看不清。
只剩下了眼前這個,面目全非的爛人。
我直直地盯著他,半晌抬起手,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。
我不明白,明明十九歲的蘇棠敢愛敢恨,熱烈張揚。
這樣的蘇棠遇到背叛,應該是狠狠回擊過去,而後斷得乾淨明白。
可長大後的蘇棠,在知曉背叛時,第一念頭只是難過和不甘,日復一日地沉淪在漩渦里,甚至連打傅沉一巴掌都做不到。
想到這裡,我又揚起左手,卻被傅沉抓住。
「夠了!」他面色微慍,卻又立馬緩和,五指順著手腕上去,緊緊扣住了我的掌心,扣得那樣緊,生怕我甩開一樣。
「別嚇著孩子,不是都說好了,從前的事讓它過去,從今往後好好過日子。」
「棠棠,我心裡只有你一個人,從始至終都沒變過。」
看著他這張更勝從前的臉,我卻只覺得噁心。
我蹲下身,撿起那張離婚協議,頭也不抬:「都滾出去。」
傅沉握了握拳,看著我的動作,一動不動。
反而是傅子越,聽出來我在罵他們,小聲地嘟囔了一句:「你罵我,等下你喂飯我一口都不要吃。」
傅沉嘖了一聲,皺著眉看向他,傅子越揪著衣擺噤聲。
他想了想,只說:「你好好冷靜一下。」
這才轉身,一手按在傅子越頭頂,將人帶了出去。
6
出了臥室,傅沉走了兩步停下來,轉身看向兒子。
這孩子和蘇棠長得很像,尤其是那雙眼睛,圓潤瑩透,漂亮極了。
傅子越出生時,他和蘇棠兩人的關係第一次出現了裂痕。
那時候蘇棠嘶吼著叫囂著,他深怕她連孩子都不要。
可她後來總在夜裡看著搖籃里的嬰兒,看著傅子越的那張臉。
傅沉就這樣捏著她的命脈,粉飾著相安無事。
可今天的蘇棠,似乎有些不同。
明明還是素麵朝天,還是對他冷淡至極,可那份冷漠裡好像多了份決絕。
他總覺得,有什麼東西要從蘇棠沉寂已久的黯淡中衝破而出。
不容他多想,傅子越拉著他的衣袖。
他還在生媽媽的氣,有些不開心地噘著嘴:「爸爸,不能讓許阿姨當我的媽媽嗎?我媽媽不喜歡我,我也不要喜歡她。」
傅沉微眯著眼,看了他一眼:「她算什麼東西,也配當你媽?」
傅沉對他僅有的幾分耐心,也就止步於此。
而傅子越從懂事起,就耳濡目染地篤信:「爸爸說了,我是拉著媽媽的那條鎖鏈,只要有我在,媽媽就不會離開。」
他知道爸爸喜歡聽什麼,每次爸爸和媽媽吵架,只要媽媽還惦記著他,爸爸就會多看他幾眼。
傅子越看向緊閉的臥室門,保證道:「用不了半個小時,媽媽就會鬧著要給我講睡前故事啦。」
他噔噔噔地跑向自己的房間,有樣學樣地緊閉著房門。
「不過我有些生氣,媽媽不哄我,我就不讓她給我講睡前故事!」
傅沉站在兩扇緊閉的門之間,對於母子倆的這場鬧劇,並不當回事。
哪需要半小時,以蘇棠對兒子的在意程度……
不出十分鐘,她就會收拾好所有情緒出來。
傅沉坐在沙發上,一手撐著額頭,一手搭在腿上,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。
時間過去了十分鐘,二十分鐘,半小時,一小時……
7
臥室里,我盯著落地鏡里的人。
一身早就過時的衣裳,長發鬆松垮垮地耷拉著,素麵朝天面色慘白,兩隻又大又圓的眼睛毫無生機,真像一個活死人。
我的手指觸碰著鏡子裡的那張臉,啞然無聲,怎麼就……成了這個模樣?
我從腦海里搜尋著這十二年來起伏的點點滴滴。
大學還沒上完的時候,傅沉家裡就出了事。
後來他不甘於人後,憑著一腔孤勇從頭再來。
2007 年股市迎來前所未有的牛市,我掏出所有存款,陪他孤注一擲,最後雙雙急流勇退,本金翻了無數倍。
這些錢,後來成了域鳴集團所有起源的第一桶金。
創業的那些年,我們相互扶持,在外各自遭受白眼和冷待,回到出租屋裡,卻仍舊笑著。
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,我總會望著那一截小窗戶。
將累到極致的傅沉摟在懷裡,輕輕拍打著,低聲道:「我們一定會從這裡走出去的。」
後來,小小的公司越做越大,人越來越多,錢越來越多,房子也越來越空曠。
傅沉受邀參加母校名人分享會時堪堪 27 歲,年紀輕輕鋒芒畢露,又生得一副好樣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