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明明給了江願想要的,凡事縱容退讓,除了有關陸嶼,他想要,我有的,我都可以給。
為什麼,總有那些不知好歹的要提我的陸嶼。
好像真的沒一個替身夠乖。
降速,靠邊,踩剎車。
關掉腕錶心率異常的提醒,心口的煩悶卻不能像一鍵開關般停止。我劃了劃手機,我們家李女士連續打了五通電話,正準備回撥一個時又來了第六個。
「媽,是江願的事情嗎?」我讓歡歡發了通知,公司有我爸媽的注資,他們看到也是遲早的事情。
「這件事情等我回——」
「念念你趕緊回老家!你陸姨老毛病犯了又住院了,醫生說挺嚴重,我和你爸還在出差,你趕緊回去看看!」
3.
到達臨城是晚上七點。
這座城市靠海,晚上呼嘯而過的風裡都夾雜了鹹鹹的味道。
我扶著這位兩鬢斑白的女人躺下,她瘦,也輕,病痛的折磨讓她整個人臉上布滿了倦意,胳膊上有輸液留下的青紫原點痕跡,明明連喘氣都費勁的人,在看到我來的時候還強支撐身體,溫柔的的對我說了句。
「念念,你來了。」
一瞬間鼻尖的微酸和眼框的濕意傾襲上來。
我點點頭,握住她的手,低聲道:「多人病房休息不好,我打過招呼給您換這個單人的,您放心住,好好治病,別怕,一切有我在。」
她拉住我,說話斷斷續續:「你這孩子,費那錢幹啥。」
「對了我聽說你談了個對象,那小伙子人好不好,多久準備結婚吶。」
我哽咽答道:「分手了。」
似乎沒想到這樣的結果,陸姨臉上的表情一頓,陸叔見狀打圓場。
「老婆子你說那幹啥。」
陸姨笑了笑,面部的皺紋更深了,「我呀,最近總夢見你小時候,白白凈凈,粉糰子,一下久長這麼大了,我和你媽最發愁你們這些小輩的婚事」她頓了一下,眼裡有晶瑩的亮光閃過,「明明我們也可以照顧好你的,如果阿嶼還在——」
茲拉!
椅子和地面發出的摩擦聲。
陸叔從床下遞來一個暖壺,伸過來:「小念幫忙打壺水吧。」
我看了看陸姨,又看了看一旁不自在陸叔,點了點頭,接過,出了門。
然後靠在窗戶看不到的牆邊,聽到裡面說——
「你說你好好的,提阿嶼幹什麼。孩子已經夠難過了,她那么小,總不能背負一輩子。」
女人長長嘆了口氣,她說:「念念每一任對象都不長,你多久沒見她大哭大笑過了。我只是希望,我們能過去,她,也能。」
半晌後,傳來一聲嘆氣。
「說到底,都是放不下。」
……
我在外面靜靜站立,等到裡面的人不再說話,等到醫院的走廊大燈關閉,等到裡面的人睡著,悄聲進去,看著依靠在床頭的陸叔和戴上呼吸機心跳平穩的陸姨,輕放暖壺的時候墊了張卡。
我能做的,對子女而言,微薄且無力。
「睡了?」
身後傳來放輕的腳步聲,我轉身,看到許久未見的陸喬。
陸嶼的親妹妹。
幾日不見,她清瘦了許多,但是狀態很好。
出了病房,我們在醫院門口的找了個板凳坐下,夏天,蟬鳴,星星。
像極了五年前。
「我剛才看到了~」陸喬略帶歉意的聲音出現在我耳邊:「那張卡……謝謝啦,你也知道的,我這些年沒攢下多少錢,等我……」
「不用。」
我打斷她,摸出根煙。
「我做的太少,不需要道謝。」
「你這個人啊,真的是,對啦我聽說你分手了?又渣一個?」
我點點頭,等煙燃盡,她斟酌語氣,對我說。
「要不,算了吧。」
「我知道,你想他,但是念念,他已經……」
「我還有事,先走了。」我打斷,起身,撈過手機就要走。
身後的人頭一回發了脾氣。
「哥已經死了!」
她攔住我,只一瞬,眼裡便都是淚,我從她通紅的眼眶中看到了同樣狼狽的自己。
「我哥他已經不在了!我不想你也是這樣,他走後你都是半生不死的樣子,你能不能像我爸媽一樣,放下吧念念,哥哥救你時一定也不想你——」
「夠了。」
我轉身,聲音低了幾分,帶著祈求對她說:」別勸我了,好不好。」
18歲那年,我因賭氣去了海邊,漲潮未歸,陸嶼把唯一的救生圈拋給了我,再將我奮力推到岸邊,而他,體力不支,消失在那片海里。
我因撞擊到礁石而昏迷,再次醒來,遺體早已火化,從此我愛的人,在我方寸的衝動之間,長眠於地下。
我又怎麼能放下?
午夜夢回,記憶席捲,都是那個男孩在最後一刻把救生圈緊緊與我綁在一起,而我在海里拉不住他失溫的手。
「陸喬,我知道是他們讓你來的。」是我的爸媽,是陸叔陸姨,是陸嶼的兄弟們,是所有已經放下但是只剩揪著過去不放的我。
他們想讓我和他們一樣。
忘了他,或者是,不想他。
「我想過很多次,如果當年,我拉住他的手;或者是陪他一起,都好過現在這樣。」
許是被我自暴自棄的言論嚇到了,陸喬的眼眶倏的一下紅了。
兩廂沉默,讓方才的爭執漸冷。
半晌後,她說。
「我本來是討厭你的,因為你奪走了愛我的哥哥。」
她說這話我一點也不意外,陸嶼出事後,在葬禮那天,陸叔陸姨的心疼,和陸喬眼裡的憤怒,我都清清楚楚。
「但是五年過去了,我爸媽都正常生活了,我也……過去了,只有你。只有你靠近水邊會不自然,只有你路過落幕的時候會看旁邊的網吧,只有你聽到和我哥很像的聲音會發了瘋在人群里找,你喜歡的,幫的每一個人,都有某處像哥哥。每一年我和爸媽掃墓的時候,周圍都被打掃的乾乾淨淨,甚至墓碑都是陵園中擦得最亮的那個,你不止每年忌日去了吧,你每周都去看他了,對嗎?」
「媽媽跟我說,哥哥很愛你,所以她不怪你,她說如果當天你有意識,一定會跟哥哥一起的,是嗎?」
一起生,或是,一起死。
陸喬那時候就懂了,這個人誰也不愛,連她自己都不。
「所以許念,我不怪你,但是我希望你開心點。」
5.
到達南山的時候已經日暮。
這是我的最後一站。
陵園的值班人員工作態度還是那麼好,一見我來,對方遞來了水盆毛巾,水還是溫的。
「許小姐,夜裡風大,這個大衣也給您。」
「不用了。」我擺擺手,接過水盆把毛巾自然的放裡面對他說,」不要讓人進來。」
我是來贖罪的,用不上大衣。
陸嶼的墓在山上,走過一個漫長的台階,右轉,穿過一個葡萄架,在開滿藍星和繡球花的草地中踏過就可以看到。
這裡處于山坡中上部,朝南,可以看到清晨第一縷陽光從右側方打來,再慢慢爬坡,灑向整座山體。
走到一處,站定,我把啤酒罐放下,對著黑暗的空氣中說了一句。
「陸嶼,我來了。」
毛巾浸泡在水裡,揉搓,擰乾,擦拭著墓碑上的文字。
一張高中時期的照片,一些生平,只言詞組,一抹痕跡。
收拾好後我習慣性的席地而坐,頭靠著碑,跟他說話。書上說頭靠碑不好,有煞,不吉利。
我不管。
「阿嶼,我們的設計公司下周可以去國外辦展了,你的草圖我改成一副巨大的油畫,到時候我讓歡歡放在展館的中間。」
「陸叔陸姨我去看過了,身體很好,你放心吧,還有喬喬也很好。她現在不怪我了你知道嘛,她說她希望我開心點,和你當初一樣。」
「還有……我分手了。對不起啊,我還是沒辦法騙自己,我是不是很沒用,你在夢裡跟我說希望我去愛別人,希望有人可以跟你一樣愛我,都好難,我做不到。」我打開啤酒,喝一半,倒一半,月色陷進山里,陵園的燈自動亮起,蔓延在整座山,是我喜歡的藍色,夾雜了幾抹昏黃。
「陸嶼,五年了。」
「陸嶼,你欠我五句生日快樂,不對,零點過後就是六句了。」
「陸嶼,沒讓你聽到我說愛你,很遺憾吧。」
「陸嶼,我……」
好想你。
明明一直是兩個人的。
可突然,就只有我了。
視線濕潤到模糊不過是半刻,山裡的風吹在臉上帶了清晰的痛覺,我絮絮叨叨說著近期的一切,回憶著之前的一切,那些說了千遍萬遍的曾經我再次反覆拉出來回憶,雖然每次提起後,回到現實都有說不出的難過和落差。
我也不知道說這些是給不存在的他聽,還是只為讓我不要忘記。
到最後酒精上頭,我看著滿地只剩半罐的酒瓶,困意上涌,就這麼靠著睡去。
再次醒來,00:30。
2個小時過去了。
「我要走了阿嶼。」醉酒,吹風,站起來時我的步子已經沉了,頭腦愈發昏沉,我將易拉罐中的半瓶酒都倒在地上,對他說,再見。
我的愛人。
6.
下山時我看到斜靠在路燈下的人,指尖的夾著煙,肉眼可見的頹廢。見我下來,他踩了煙,站定後直直望著台階上的我。
陳敘拿著一大束玫瑰花,很鮮艷,哪怕在夜裡只有微弱的燈也可以看得清楚。
「哭過了?」他先開的口,可能是因為抽了太多煙,啞很多,他說:」許念,聊聊吧。」
我徑直走過,沒理會,路過他身旁時被拽住了胳膊。
「畢竟還是老同學,敘舊總可以吧。」
我淡淡拒絕:」陳敘,你知道的,有些舊,沒必要敘。」可他不依不饒,抓著我的力道沒有絲毫放鬆,反而更緊了,他說我太自私。
「你因為他,怨了那麼多人,包括你自己,這公平嗎?」
風漸涼,穿堂而過,暖不了身。
「那你呢。」
靜默的空氣中,我抬頭問他。
「把酒吧開在曾經和他去的網吧隔壁,去和我的每一任替身透露陸嶼的消息,好讓他們發現我對他們的好別有企圖,又每年跟著我上來看他……你算什麼呢?」
他許是沒想到我居然知道。
我知道他把陸嶼的事情告訴了江願。
「說真的他們和我分不分手,愛不愛我,都無所謂,不過你這次太蠢了,居然讓江願去拿陸嶼留下的mp3,而那個人居然還想銷毀。」
「我沒——」
「你的解釋在我這絲毫沒有說服力。」
說到底,我不信他。
不止現在,還有五年前。
「說真的我搞不懂你有什麼立場指責叫我放下,這個世界好壞和我有什麼關係,那些人,比如江願,比如閆寧,還有你,是生氣是開心和我又有什麼相干,退一萬步,我爸媽,陸姨陸叔,能不能放下,舍不捨得,能不能重新開始,又跟我有什麼關係,我只想要他一個,我不過是想要那個陪在我身邊的少年回來,我只不過,想再多留他幾年……所以,這些,和你有關係?」
「我沒想到會這樣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