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斷送了他自己的性命。
狸娘窩在床尾,也像死了一般。
春娘嚷著出了房門,叫人報官,又收拾出許多銀子打點。
她恨得要死,把碧雲劈頭罵了一通。
玉嬌兒嚷嚷著晦氣,坐著馬車,帶著行李,去客人家裡住。
亂了幾天,碧雲託人喊我過去,卻不讓我進房門。
她遠遠地,對我講:「秋娘,我給盧伯邈寫了信,你儘快跟他走。」
我捶著門,問她怎麼回事,明明還要我陪她一年的。
她不再答應。
春姨走到門邊,冷冷地道:「是我們運氣,狸娘在牢里死了,沒法攀咬旁人。案子結了。
「碧雲你別給我喬模喬樣地裝病,起來,把這些天花出去的銀子掙回來。」
她喊來龜公,撞開房門。
碧雲眼睛望著我,虛弱地揮手,示意我後退。
我隱隱明白了,走上前,握住她的手:「別怕,我在這裡。」
6
碧雲染了疫病,胸前嫣紅一片。
幾天前,狸娘身上長了同樣的瘡。
我們只當她不服水土,以為拿脂粉蓋著,吃幾服藥就好了。
我和狸娘睡在一間房裡,用同一份胭脂,大略也逃不脫。
我安慰碧云:「養一養,會好的。」
不好也無妨。
黃泉路上,我拉著你的手,一起走。
她目光清明:「我,不過是自騙自。如今再也騙不下去了。沉冤昭雪,哪有那麼容易。
「我不怕死,秋娘。只是對不住你們,是我出主意要留下她的。」
我搖搖頭:「你沒對不起任何人。」
當夜,碧雲走了。
我偷了些銀子給送葬的人,叫他們買一副棺材,立個碑做記號,回來告訴我。
春姨吩咐道:「快,把玉嬌兒接回來!」
玉嬌兒拿銀子搪塞了去的人,說還要再住一陣。
她還請人帶話,說老爺珍愛她,把她安頓在外書房中,大婦的手伸不過去,要春姨放心。
樓中的人,轉眼病倒一半。
客人們聽到風聲,都不來了。
春姨索性關緊樓門,翻出幾本醫書,抓了些藥材,熬成濃濃的一鍋,逼著大夥喝下去。
接連又死了兩個人。
清早,樓里的小廝龜公逃得一個也不見了。
只剩一個極老的駝背,陪著春姨。
還能走動的姑娘,挽著包袱,站在門口哭:「春姨,讓我們討一條生路吧。」
春姨拽著烈犬,橫在門口,嘶吼道:「不,死也要死在這裡。」
不知過了幾日,樓中一片死寂。
春姨喚我抬屍首。
她說:「先把人抬到樓下,別污了床鋪,日後買了新的姑娘,還要用的。」
我苦笑著想,還有日後麼?
我抬著架子這頭,春姨抬著那頭。
亡者輕飄飄的,不及架子重。
沒走幾步,她踉蹌摔倒,掀開衣襟看了一眼,頹然癱坐地上。
我彎腰攙她:「春姨,去床上躺一躺吧。」
她擺擺手,示意我也坐下,用一種奇怪的神情望著我。
半晌,她忽然笑了,笑得有些瘮人。
「你不會死。偏偏秋娘不會死,這是命。」
她垂下頭,說起往事。
原來,前一個秋娘並沒死,就在我的眼前。
真正的春娘,是她一位薄命的姐姐,許多年前,代替她死在了老太監的宅子裡。
老太監本是先皇跟前的紅人。
先皇薨逝後,新帝悲痛之餘,竟然想起這個早就出宮養老的人,命手下抄沒家產,將其凌遲處死。
坊間傳言是有人進諫,查出老太監曾給皇帝下過絆子。
此時我才知道,背後有春姨的手筆。
天將破曉,春姨解下一串鑰匙,遞給我,虛弱地揮揮手:「你走吧,回鄉去吧。」
接著,她兀自哼起一首曲子。
秋風清,秋月明,落葉聚還散,寒鴉棲復驚……
我把首飾和銀子包好,揣在懷裡,拿鑰匙打開大門上的鎖,慢慢推開一點縫。
門前火把耀耀,站了許多人,全都不發一言。
我轉身跑回後院。
春娘倚在廊邊,吸了吸鼻子:「我聞到一股桐油氣味。」
她忽然起身,走進一間小房,拖出一把鍬,扔在我跟前,指指牆角花壇:「這底下有一截牆是空的,趁著他們還沒圍到後面,快挖!」
我握緊鐵鍬,拚命鏟著泥土。
不想死在這裡。
就算回不去家鄉,也要去碧雲墳前望一眼。
挖了許久,果然看見牆根是空的。
可我已經沒力氣了。
忽然,牆那邊伸過一把鍬。
鍬縮回去,一隻小腦袋鑽出來。
是小雲。
她朝我喊:「秋姨,快走!」
7
我們拉著手,沒跑多遠,見晨霧中又來了一隊人馬,拉著大車。
車一停,漢子們七手八腳往下卸蘆柴。
沿著牆根擺滿後,他們潑上桐油,拋出手中火把。
火勢忽起。
烈焰如惡犬爭食,轉瞬將倚紅樓吞沒。
趁亂,小雲帶我逃進一處破廟。
她說是來旺傳遞的消息,叫她預先把衣裳和乾糧藏在這裡。
也是他帶頭挖的洞。
不巧有個巡夜的差人看見了,來旺把鍬遞給小雲,親自引開了他。
一個看門的小廝如何知道那條密道,小雲也說不清楚。
她出去了一趟,回來時,領來弟弟小元寶。
原來信中說的都是哄我的假話。
這孩子寄養在外,受了許多委屈,瘦骨伶仃,幾乎病死。
三天後,乾糧吃光了,我換上粗布舊衣,拿青帕包了頭,背起元寶,決定出城。
動身前,小雲抓著她弟弟,再三叮囑:「元寶,這是娘,給你做鞋子的娘,要記得!當著人,莫喊錯!」
城門口盤查得很緊。
路人紛紛議論:「紅顏全燒成了黑炭。點數人頭,對不上,怕走脫了一個,在查呢。」
大家排著隊,一步步往前挪。
有個公差提著刀,粗聲向同伴道:「年輕單身婦人不要輕易放脫了。盤查清楚。」
他轉過頭,直盯著我看。
小元寶在背上摟住我的脖子,清脆響亮地喚了一聲:「娘!」
男人笑了笑,偏偏身子,讓我們過去。
前方忽然堵住了。
一頂華麗寬大的轎子從城外回來,轎中人拿手撥開側簾,冷冷地向外頭張望。
四目相對,我嚇得屏住氣。
是玉嬌兒。
她也認出了我。
也許下一瞬,她便會尖叫出聲。
城外不遠處是片半人高的蘆柴地,能跑進去,或許還有一線生機。
若是跑不脫,這些人都帶著刀,我就撞上去,求一死,趁亂孩子們可以逃,否則恐怕要受我連累。
正惶急地打算著,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後頭催:「小娘子,走啊,我這擔米可不輕呢。」
原來,轎子已進去了。
她並沒站出來指認我。
出了城,大道寬闊,小雲拉拉我衣擺,問:「娘,咱們去哪兒?」
我說:「回鄉。」
我們趕了一整天的路,只停下找人家討了口水喝。
夜裡,我摟著兩個孩子,在驛亭里歇腳。
月光照得遍地雪亮。
我不由得想起當年,妹妹背著瓜菜乾進城看我,也不過小雲這麼大。
一路緊跟著那些走慣了路的大人,兩腳都磨出了水泡,見面時,還笑嘻嘻地,說不痛……
天光破曉,我喚醒兩個孩子,接著趕路。
平湖阡陌,是從前看慣的水鄉風景,離家很近了。
小元寶心疼我,要下地走。
我一手牽一個,笑著說起家門前有條小溪,小魚小鱉在裡頭游。
小雲興奮起來:「鱉和烏龜是不是一樣東西?」
我搖搖頭:「鱉是很好吃的。」
「鱉能吃?」
「能吃,鮮得很!」
她又問:「咱家有沒有船?」
「有,家家有船,小丫頭子都會撐船。」
說話間,走到了村口。
近鄉情怯,我在大柳樹下停住腳。
本家大伯經過,朝我望望,笑得不懷好意:「喲!大丫頭,你不是在城中做妓女麼,怎麼回來了?」
當年我賣身為妓,就是他出的主意,牽的線,從中還賺了十幾兩銀子。
小雲拉緊我的手,大聲道:「呸!我娘是良家婦女,我爹開著好大的綢緞莊子,我們這趟回來陪伴外祖母的。」
男人縮縮脖子,不以為然:「出門六七年,養下這麼大一個閨女,騙鬼哦。」
小雲白了他一眼:「笨蛋!這都不會算。娘是我的後娘,來我家生了弟弟。我們家住在甜水巷,進城打聽去。」
元寶雖已七歲,因胎里弱,看上去只有四五歲年紀。
倒合上了小雲的謊話。
男人悻悻離開了。
我牽著兩個孩子進村,心裡有些慚愧:「小雲,你娘十月懷胎,千辛萬苦生下你們,又養得大了。如今都喚我作娘,我配麼?」
孩子低下頭,悄聲道:「我娘臨死時,拉著我的手囑咐,『要哭只在這幾天哭吧,等新的娘進了門,莫再惦念著我。不然日子不會好過……』秋姨,娘要是知道我遇上你,九泉之下,一定放心。」
8
我走近家門,看見母親倚在門口,朝外望著。
一雙眼睛卻空空茫茫。
她瞎了。
我拉過她的手,還沒開口,娘的一滴清淚便淌了下來。
我和娘抱頭哭了一陣,又牽著娘的手,摩挲元寶和小雲。
她聽說我嫁了人,生了子,歡喜極了。
夜裡,我們擁著被子說話。
娘說她好悔啊。
那時爹急病過世,正趕上荒年,家無餘糧。
她一時沒看住我,我就被一群黑心親戚哄騙著,賣了身。
娘捶著床,恨道:「就是沒棺材,又怎樣。活人比死人要緊。說是荒年,一家子在一起,吃草根,啃樹皮,熬得到開春,就能活。」
我心中也後悔。
從小聽說書人講故事,孝女賣身葬父,青樓中賣藝不賣身,不是被富貴公子搭救,就是自贖自身,嫁與老實男兒。
故事是好聽的。
後來,親戚們說必得給我爹弄副棺材,方不辱沒顧家人的臉面。
兩個女兒,少不得要賣一個。
他們逼得我娘幾乎上吊。
我便自作主張,做了個孝女。
進了樓才知道,娼門中是講都講不出口的百般腌臢,求生不得,求死無門。
娘接著抱怨道:「都怪小玉,要不是她鬧著要吃菱角,你爹怎麼會落水。落水染了風寒,害得你……她就是饞死鬼投的胎。」
我說:「那時候,她還小。」
娘冷哼一聲:「三歲看老,從前人家給你塊餅餌,你揣回來一家子分著吃,她呢,為了口吃的在人家面前學狗叫!嘴饞得下賤。
「每回說起給你寫家書,她總是跑得飛快,我還以為她對你有點姐妹情,沒想到,給你攢的一筆贖身錢全被她偷走了。
「真是黑心下流種子。只恨當年生下來沒掐死她。」
我安慰了母親一番。
第二天清早,親戚們聞風上了門。
這個說,大丫頭,送你一隻雞吃。
那個說,大丫頭,午間來我家吃飯。
娘不叫我倒茶,也不請他們坐。
親戚們尷尬地站著。
漸漸地,他們說起這兩年光景不好,偏生孩子又大了,娶親耽誤不得。
「若是能借個三五兩銀子,那真是感激不盡。」
娘冷笑道:「你們逼著我賣女兒的日子,清清楚楚在眼前。
「生怕拖累了你們,背著我,把我的女兒騙了走。如今看她日子好過了,一個兩個來借債,好厚的臉皮!」
他們被說中心病,提著禮物,都溜走了。
只有本家的銀玲妹子,來時並無所求,此時坦然地留下,幫著擦抹桌椅。
收拾停當,她拉著我,去她家菜園子裡摘瓜。
挑挑揀揀,扒拉出一個中意的,扭斷瓜藤,推到我腳邊。
她抬起身,望望遠處,忽然說:「你娘跟你妹妹,真是冤家。」
我愣住了。
她心直口快,接著道:「那年,小玉進城看你,回來說,姐姐穿好的,吃好的,卻不肯帶上我,人家員外蠻喜歡我,拉著我的手,被姐推開了。姐姐真壞。
「其實她一個小孩子,不懂的,好好說,也就懂了。偏生你娘聽不得,一個耳光打過去,罵她賤種。
「還有一次,新米下來,碧瑩瑩的,多饞人啊,小玉偷偷煮了點米湯喝。你娘哭罵半天,說吃的不是米,是你的姐姐。
「又說『就是你嘴饞,纏著你爹要菱角吃,把你姐姐害苦了。你怎麼不去死。』這些話就太重了。」
我抱著瓜,心裡堵得難受。
回到家,什麼也沒敢跟娘說。
事已至此,還能說些什麼呢。
幾天後,娘病倒了,起不來床。
我請來大夫,把了脈,他悄悄道,病人已是油盡燈枯,回天乏術。
我走回床邊,把娘冰冷的手握在手心。
她微微笑了一下:「兒,有你在跟前送終,已是不敢想的福氣了。你如今終身有靠,葬了娘以後,莫再留戀此地,回城和你夫君團圓去。」
直到死,娘也沒提起小玉。
娘下葬時,元寶和小雲作為孫兒輩,各自提了一盞油燈,為她照路。
從墳地回來,看見一個女人,對著門上掛的白幡出神。
是玉嬌兒。
她一身富麗衣衫,茜紗遮面,比從前瘦了好些。
走到近前,小雲也認了出來。
她撲上去,開始打玉嬌兒。
拉扯中面紗滑落,我們這才看見,她半邊臉都爬著可怖的傷疤。
小雲愣住了。
玉嬌兒趁機一把推開她,朝我罵道:「你真是有病,只有撿錢的,哪有撿孩子的。」
我把孩子拉到身後,冷冷道:「這不關你的事。」
她嗤笑一聲:「是了,你就是有病,做了婊子還要充好人。」
說完,她轉身離開,卻沒走遠。
本家大伯很殷勤地將她拉進了家門。
玉嬌兒在隔壁住下,拿出大錠的銀子叫他安排酒菜。
當晚,村中許多人家收了她的銀票。
那銀票數額太大,讓眾人迷了心智,爭先恐後地賣女兒。
女孩子們卻不像當初的我那樣糊塗,以死相逼,堅決不從。
紛紛亂亂幾天過後,一隊公差進了村,雞飛狗跳地到處搜捕。
他們一直搜到隔壁,把玉嬌兒扭了出來。
本家大伯是窩主,也被鏈子鎖了,愁眉苦臉地拖著腳,一步三回頭。
路過我家,他跳得高高的,大喊:「老爺們,這個是她親姐姐,是她窩藏人犯,該帶走她!」
有個面相姦猾的差人,將我也扭到路上。
元寶和小雲哭著咬他,踢他。
玉嬌兒猛地朝我啐了一口:「姐姐?她也配!」
為首的公差聽見她這麼講,俯身把元寶抱了起來,做主道:「別胡亂抓人,放了她。」
9
幾天後,貨郎從城裡帶來消息。
原來,玉嬌兒是城中首富家的逃妾,逃走前不但捲走許多金銀,還在飯菜中下毒,毒死了一家十幾口。
官差們從她身上沒搜出多少銀子,聽說是散給了村民,便來追贓。
可她給的銀票都是假的。
十幾天前還興沖沖賣女兒的那些人家,被逼得要死要活。
家中值錢些的什物、牲畜,都被帶走抵了帳。
不久,玉嬌兒自縊於獄中。
死前,她託人給我帶信。
老獄卒趁休沐之日趕到我家,含含糊糊地,說了六個字:「桑樹下,一頭豬。」
我聽得一頭霧水。
他也直撓頭:「都說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,畢竟是你的妹妹,總歸不是壞話。」
我沒法,只有將這疑竇存在心中。
下廚燒了碗點心,又拿了幾串錢謝他。
本家大伯活罪難逃,家產打點光了,還是被板子打得稀爛,充了軍,死在路上。
日子漸漸安穩下來。
針線之餘,我教元寶認字,也教小雲讀書。
小雲是識字的。
她家從前傍著個小尼姑庵,庵里只有一個老尼姑,脾性冷淡,偏偏和小雲的娘交好,小雲的娘就請她教自己的孩子識些字。
而我的字,大半是碧雲教的。
村裡人起初不能從玉嬌兒引起的風波中回過神,等回過神,我們已經在此地過了許多日子,他們提不起精神說我的閒話了。
八歲時,元寶趴在我膝上說:「娘,等我再大一些,你也給我打副貨郎擔子,我挑著去賣,賣了錢,割肉給娘吃。」
他喜歡貨郎爺爺,常跟著把人家送到村外。
人家硬塞給他一個果子吃,他就趁貨郎在前頭走,偷偷放回筐里。
這是個忠厚的孩子。
我不怎麼去想從前的事。
那些事情也漸漸縹緲得不像今生了。
有一天,小雲來了癸水。
我替她洗弄污了的衣裳。
她羞紅了臉:「娘,這麼髒的東西,我自己洗。」
我將她扶回床上,柔聲道:「女兒的血在娘眼裡怎麼會是髒東西,況且這要用冷水洗,溫吞水洗不凈的,這時節你怎麼能碰涼水。」
她憨笑道:「那等娘不舒服的時候,女兒給娘洗,我會記得用冷水。」
我仔細地搓著衣裳,想著這些年把孩子們平安帶大了幾歲,心裡很歡喜。
又想起從前在樓中,每當遇上這事,老鴇覺得晦氣耽誤生意,不給我們好臉子看。
但姐妹彼此之間,卻能互相體諒。
平常最不對付的,在這時候也分過東西。
偎傍著娘長大的姑娘,儘管早已經離了娘,總更曉得憐惜自己,覷個空就抱著湯婆子歇著。
春姨來催,姑娘理直氣壯地反嘴:「平日拚命給您老做生意,這時候,總該讓人將養將養。」
反之,那些從小離了娘的,不是羞臊得想死,就是照舊縱酒鬧騰……
當夜,我夢見舊人。
碧雲坐在床邊看我,一張臉清靜溫柔,笑吟吟的。
我滿心歡喜,伸手去拉她,卻撲空了。
醒來,長夜寂寂,心頭酸澀,淌了幾滴眼淚,再也睡不著了。
睜著眼睛聽見雞鳴,忽然想起那年,樓中客人送玉嬌兒西洋珠子,眾人稱羨,唯有碧雲神色依舊,不以為然。
桑樹下,一頭豬。
桑樹下,一斛珠?
似閃過雷電,霎時清明透亮。
我翻身下床,從灶間拿了把鋤頭,挖開了桑樹下的泥土。
她把一切,都留給了我。
10
後來,我送元寶去讀書。
他很惜物,給他做的布鞋,路上捨不得穿,只肯穿草鞋,到了學堂才換。
我給雲兒也起了大名,顧曉雲,請了個女先生在家中教她。
多讀一些詩書總是好的,即便女子做不了官。
順遂的日子過得極快。
元寶考中秀才,我們搬進城中。
我變賣了一點東西,開了間小小的織鋪。
鋪子逐年擴大,用了三年工夫才變為織造坊。
人們傳說我是聚財娘子,頗有手段,怎麼也想不到我藏著萬貫家私。
後來,元寶入朝為官,幾年後治水有功,跪求聖恩,為碧雲一家翻了案。
到我四十歲時,織造坊已有上千女工,貨物乘上海船,遠銷外邦。
元寶娶妻生子,曉雲卻始終未嫁。
有時弟弟多嘴問起來,曉雲怒道:「男人漏財!我不要。」
她出門巡查鋪面,在外鄉遇見個俊俏書生,春風一度後不辭而別,回到家來生下個女娃娃,歡喜不已。
她說自己得償所願:「我待她會像兩個娘待我一般。」
過完五十大壽,我退居宅中,膝下兒孫環繞,頤養天年。
元寶面聖回家,揣著碟東西,一路跑到我跟前,歡喜地道:「娘,這是聖上賜的,宮中制的牛肉脯子。記得娘說好吃。娘就算吃不動,在嘴裡抿抿滋味,也好。」
我拈了一根入口。
往事像風,朝我迎面撲來。
我定定神,想起曉雲問過我:「母親心頭可有挂念過什麼人?」
那時我愣了愣,沒說話。
此刻,我在心裡默默道:「有啊。那是世間最好的人。」
元寶仍舊站在一旁,擦著頭上的汗,憨笑:「怕同僚們搶,我一溜煙跑出來的。」
外頭窗下有人說話。
一個人道:「髒死了!瘦得就剩一把骨頭,我叫人把她抬去河邊。老夫人傍晚出門看戲,撞見了,沒得晦氣。」
另一人道:「該死!你做的什麼事?」
我喚人進來查問。
原來是一個貧病的婦人,餓倒在門前。
新來的僕從不知府中規矩,驅趕了她。
我命人支取銀子,給她治病,治好後若是無處可去,就送去莊上住著。
半年後,那女人病癒,說要當面給我磕個頭,謝我的救命之恩。
我答應見她。
見了面,兩人都怔住了。
她雖然蒼老佝僂,可面貌沒變得太厲害,是從前伺候玉嬌兒的那個小丫鬟,當初跟著她去客人家裡住,之後便沒了消息。
隔著幾十年光陰,故人相見,本來沒有什麼情分的,也生出了一絲情分。
中秋快到了。
我留她住幾日,談談從前的人事。
一日,她順口道:「娘子說過,她這一世最後一天快活日子,是在鄉下家中,中秋前夕。」
說完自覺失言,偷偷看我臉色。
我知道,那是我爹落水的前一天。
那時節,我倆都還是嬌憨女兒,年成不好,飯里摻著野菜,仍興興頭頭地撐船玩。
我啜一口茶,淡淡問:「你們離開了倚紅樓,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」
女人殷勤地細說經過。
原來,大婦究竟還是把手伸向了外書房,拿燒紅的烙鐵,毀了玉嬌兒的臉。
客人當即變心,躲了出去。
一主一仆,全歸大婦處置。
大婦把玉嬌兒鎖在廚房,當燒火丫頭,日日非打即罵,反而給小丫頭梳了髮髻,抬舉她,打玉嬌兒的臉。
玉嬌兒很順從,趴在地上擦大婦的繡花鞋,又拿了私藏的媚藥給她。
客人浪蕩夠了,回家見妻子變得小意殷勤,重歸於好,玉嬌兒戴著面紗在房中伺候兩人,哄得大婦開心,解了鐐銬。
從此,她在灶上老實地整治三餐,半月後,在飯菜里下了毒。
一夜之間,上桌吃飯的主家人死得精光。
僕從們怕擔干係,匆匆卷了些東西,都逃了。
後面的事我清楚。
玉嬌兒捲走很多財物,金銀珠寶,不計其數,埋在家中桑樹下,臨死之前全留給了我。
11
過了幾年,有個行商病在此地。
曉雲心善,原價買下他的貨物,並不趁火打劫。
男人病癒後到鋪子上拜謝她,一見之下,兩人都笑了。
來旺蓄起好長的鬍鬚,起了周正的大名,是個持重的中年人了。
可到我跟前問好時,笑嘻嘻地一躬身子,還是有點當年猴兒似的影子。
我謝過他的救命之恩,問他為何知道那處密道。
他搔搔頭:「不知您可知,樓中早年,更有一個秋娘。」
我點點頭。
他坦然地說:「那便是我的母親。
「我是不知其父,但知其母的人。我娘生下我,寄養在農家。養我的娘病死前,見我還小,怕我餓死,叫我來城中投奔春娘。她說,從前她和我娘是頂要好的姐妹。
「春娘說,秋娘嫁給了個過路的湖州商人,過好日子去了。她願意給我一口飯吃。
「樓里出了事,她叫我快逃。若是大門不好走,就趁夜從後院挖出去。」
他低下頭,有些悵然道:「春娘這個人,壞的時候拿鞭子打過我,可我總恨不了她。知道她跟我娘要好,心想,我親娘也許也是這樣火爆的脾性。」
我躊躇著, 不知該不該把實情告訴他。
他忽地抬頭笑道:「我娘還是命更好,從了良, 興許現在也像姐姐你一樣, 兒孫滿堂了。」
我也笑著點頭。
清明,來旺陪著我重遊故地。
倚紅樓燒成了灰, 破破爛爛的一點殘垣, 倒是一直在那裡。
坊間說書的編了許多傳說,說陰天下雨, 常有女人哭泣。
我們帶了只小香爐,上了幾炷香。
裊裊煙氣飄散在青天之下。
路上忽然走來一對高大壯健的男女, 各牽著匹馬。
走近看時,兩人皆是碧綠眸子, 外族樣貌。
男子見我打量他們,朝我點點頭,態度雖謙和,卻難掩睥睨霸道神色。
女子腳步颯爽, 行至我跟前, 施個禮, 朗聲問:「大娘,此處可是倚紅樓舊地?」
我點點頭。
她走回男人身邊, 低聲講了幾句。
兩人默默站了一會兒, 男人輕撫著她的肩膀, 那神色動作, 像是兄妹。
兩人牽著馬, 緩緩離開了。
我想, 也許他們便是狸娘的孩子, 尋訪至此。
孩子們活著,活得這麼高大漂亮。
碧雲沒有撒謊。
老鴇攔著門,稱了銀子,八十兩,成色、分量都是足的。
「全城」聖上下令, 劫掠外族為奴者,即日還其自由, 官府給盤纏助其回鄉。
歲月忽忽,我已是滿頭白髮,垂垂老矣。
晴好的春日, 孫女從外頭進來, 把一朵花插在我頭上,移來鏡子,笑道:「祖母還是很美。」
我撫撫鬢角, 看向對面牆上掛著的那幅畫像。
孫女用了心, 只聽我講,便畫得很傳神。
畫中青衫女子,溫柔裊娜,嘴角噙笑, 似在笑我。
我心頭微盪,胡亂地,拼起兩句她從前教過我的詩。
白髮帶花君莫笑。
城南小陌又逢春。
全文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