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近來卻越來越嗜睡,懶得再與蕭翎爭執,也從一開始的排斥,牴觸,到逐漸接受自己如今的處境。
蕭翎知我畏寒,我屋內的炭火便從未少過。天氣放晴時,他偶爾也會解開我的鐐銬,攥著我的手去後院中曬曬太陽,同我講些我不曾知道的事。
他的表情很溫和,慢慢地同我解釋:「老師,我不是想和崔成岩一起對付你,我只是覺得,我快要失去你了,我想把你留在我身邊,永永遠遠。」
「其實我很羨慕薛漾,他有爹娘縱容,也有你疼愛,而我好像除了你和這空空蕩蕩的皇位,便什麼都沒有了。」
「有時候我在想,是不是我有父皇那樣的才智,你便會對我多些笑顏。我努力做好一個君王,可你似乎卻離我卻越來越遠。」
「老師,是不是把所有權利都攥在我手裡,你才會永遠留在我身邊?」
蕭翎垂下眸望我,羽睫輕顫,如同一隻振翅欲飛的蝶。
我怔了怔,想要說些什麼,喉間卻乾澀得說不出話來。
我抬手,想像幼時一樣,摸摸蕭翎的頭,方驚覺如今他已高出我不少。
蕭翎柔順地低頭,蹭上我的掌心,黏黏乎乎地輕聲叫了我一句:「老師。」
自先帝託孤後,我便從未考慮過男女私情和娶妻生子。
我那時想,我是要一輩子陪在蕭翎身邊的,替他扳倒崔成岩,讓他坐穩了這個皇位,我才能安心。
哪怕後來,我被他和崔成岩聯手推倒,我也並不怪他。
我的小皇帝長大了,只要他能桎梏住崔家,我甘願下獄,也甘願流放,我只是沒想到,他對我抱有那樣不堪的心思。
我細數過往的那些年,在蕭翎九歲前,我對他溫和慈愛,而在蕭翎九歲登基後,我卻對他再無過笑意。
他是帝王,責任重大,背負的自然也越多,我對他和對薛漾終歸是不同的。
我鮮少誇他,對他要求也愈發多,他做好了我並不褒獎,做錯了我卻重罰,現在想來,我也是有錯的。
倘若我能早早發現蕭翎看著薛漾艷羨的眼神,又或者是望向我逐漸病態占有的目光,是不是便不會有如今這樣的結局。
無數話語在唇舌間滾了一遍又一遍,最終卻只說出來三個字:「對不住……」
蕭翎只是握緊了我冰涼的手,取下狐裘披在了我身上:「日後陪著我就好了,老師。」
10
我在後來的時日想了許多。
我如今已無牽無掛,前些年又為蕭翎擋過不少明槍暗箭,身體破敗不堪,也許命不久矣。
往後不多的歲月,在這深宮中陪著蕭翎,也未嘗不可。
可在我即將快要說服自己時,崔婉姝發現我了。
在蕭翎早朝時,她帶著一群宮人,橫衝直撞來到了我的殿內。
「本宮倒要看看是哪個賤蹄子日日夜夜勾引皇上,自本宮跟皇上成親以來,皇上就沒有來鳳儀殿宿過一晚!」
她嗓音尖厲,囂張跋扈地踹開了門,聲音卻在看清我的模樣時戛然而止。
「謝帝師,你怎麼會在這裡?」她疑惑地問道,目光掃過我左手手腕上的金色鐐銬時,瞳孔驟然一縮,「你.……你與皇上?」
我正要解釋,卻見蕭翎快步而來,一把掀開了崔婉姝,厲聲喝道:「崔婉姝!你太放肆了,誰允許你到這裡來的?」
崔婉姝被推得險些摔倒,身旁的宮人堪堪將她扶穩後,她顫著手指向我,眼眶中含了些淚:「你們,你們……」
蕭翎的目光冷冷地掃向她,語氣不耐:「朕早就對你說過,朕已心有所屬,不會寵幸你,也並不會愛你。你求著你的外祖父偏要進宮當這個皇后,朕如你所願了,你還要怎麼樣?」
崔婉姝後退兩步,此時此刻,她反而平靜了下來。
「是臣妾逾矩了。」
她目光落在我身上,仿佛淬了毒的寒針,而後她福了福身子,告退了。
待崔婉姝走後,蕭翎急急地俯身到我跟前:「你沒事吧,老師。」
我低低地咳了兩聲,搖頭:「無礙,只是如今被崔婉姝發現了我在宮內,你幽禁師長這種事情傳出去,怕是會對帝王名聲受損。」
「景讓,你放我離開吧,好不好?」
蕭翎怔住,面上浮現出一抹古怪的笑來:「不好,老師,哪怕背盡罵名,我也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。」
我嘆了口氣,不再言語了。
我以為崔婉姝會立馬把這件事情告訴崔成岩,然後在民間大肆宣傳,可她仿佛把這件事情爛在了肚子裡,沒有絲毫動作。
崔家狼子野心,怎麼會對這種事情善罷甘休,可不等我細想,邊境就有噩耗傳來。
已成小將軍的薛漾,戰死沙場了。
11
噩耗傳來時,我正在翻閱古籍,喉間剎那湧上來一口腥甜。
我掙開他的手,擦去唇角的血漬,執拗地盯著他的眼睛,又問了他一遍。
蕭翎垂下眼,輕聲開口:「老師,薛漾死了,戰死沙場,死不見屍。」
我閉上眼,身形晃了晃,再睜眼後,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蕭翎的臉上:「蕭景讓,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?」
蕭翎垂眸,沉默不語。
我將古籍劈頭蓋臉地砸在了他身上,用盡全力,也只說出來了幾個字:「出去,我不想看見你。」
蕭翎知我的性子,也知現在他說什麼都沒有用了,腳步頓了頓,他走了出去。
我靠在榻邊,捂著眼,淚流了滿臉。
薛漾怎麼會死呢?
我最好的學生,年少時就有安得廣廈千萬間,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遠大抱負,卻因為莫須有的罪名,從此不能科考,棄文從武,一切從頭再來後,卻死在了苦寒邊境,寂寥悲苦。
為什麼會這樣啊?
我想不通,於是我病倒了。
這場病來勢洶洶,我躺在榻上,恍恍惚惚,時而夢見先帝來質問我,朕的景讓怎麼讓你教成這樣了?鏡清,你太讓朕失望了。時而又夢見薛漾渾身浴血,哭著喊我,說老師,我好疼。
臉上濕了一片,我只能一遍一遍地說對不住……
帶我一起走吧,陛下,至明,這麼些年,我也好累了。
朦朧間,我聽見有人在喚我的名字。
「老師,老師,謝照,謝鏡清,你給我醒過來!」
再一睜眼,是蕭翎紅著眼似乎要哭出來的模樣,他抱緊我,似乎是要把我揉進骨子裡去。
他說著,在我手中塞了團什麼東西。
我怔住,不動聲色反握住。
12
在我大病初癒後,蕭翎卻忽然病倒了。
他病得很奇怪,在下了早朝後的某日,驟然暈倒,就再也沒有醒過來,連太醫都束手無策。
蕭翎暈過去的第二日,鳳儀殿中便傳出崔婉姝懷孕的消息。
與此同時,崔家放出風聲,銷聲匿跡的謝照帝師,原來早就被當朝皇帝囚於宮中做了禁臠。一時,民間掀起軒然大波。
崔家要反了,這是我的第一反應。
還沒等我有任何動作,崔婉姝便風風光光地來到了我的殿中.
「蕭翎既然不愛我,那他就去死好了。」
她彎眸看著自己丹蔻,揮了揮手,讓宮人們將我下了獄。
我在獄中等來了祝藺。
他很是憔悴,紅色官服愈發襯得他臉白如紙,他問我:「鏡清,你要不要跟我走?我帶你離開皇宮,你以前說,想過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的生活。我和你一起,好不好?」
我安靜地看著他,然後搖了搖頭:「你早知道我在宮裡,在蕭翎身邊,對吧。」
祝藺怔了怔,忽然笑了:「你身上的沉香木味,我最是熟悉,那日進門,我便知道屏風後坐著的是你。」
「我早對你說過,蕭翎心思深沉,你不信,如今落得這種下場。你在宮裡的時日,我無時無刻都在想著救你出來。如今崔家逼宮,京城即將大亂,我帶你走,不好嗎?」
「祝少殊!」我厲聲開口:「崔家逼宮,薛漾戰死,難道沒有你的手筆嗎?」
祝藺黑沉沉的眸盯了我半晌,嘆了口氣:「鏡清,你還是這麼聰明。」
「你知道嗎?你失蹤後,我去嶺南找過你很久。我那時在想,這破官我不做了,若能找到你,我便辭官,同你一起在嶺南隱居。」
「可後來我卻發現,你竟然在後宮中。蕭翎不肯放你離開,我便只能自己想辦法。崔婉姝發現你,是我暗示的,崔家這逼宮的主意也是我出的,只是薛漾的死與我沒有半分關係。」
「我只是想帶你走,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,我有錯嗎?」
祝藺高聲道,眼梢泛紅,連聲音都有些嘶啞。
我平靜迎上他的視線,避開了他的話題,問道:「陛下還沒醒嗎?崔家的兵已經圍了皇宮嗎?」
祝藺不語,半晌後卻終究在我的眼神中敗下陣來:「沒,今夜子時。」
「放我出去。」我冷冷道。
祝藺不動,我便又重複了一遍:「祝少殊,放我出去,你忘了嗎?你答應過先帝,這江山,我們要幫他守下的。」
祝藺還是替我打開了牢獄的門。
奪過他手中的長劍,道:「借我一用。」
而後轉身向外而去。
祝藺在我身後,目光幾乎要碎掉,他輕笑了聲。
「騙你的,鏡清,這一切不過是陛下設的局罷了。」
「我與陛下打了個賭,倘若你願意跟我走,他便放我與你一同離開。可在你心裡,好像還是陛下更為重要。」
13
我出牢獄時,宮內已經亂成了一片,崔家的兵馬已經攻入宮內,圍了蕭翎的寢殿。
崔婉姝手拿玉璽,站在人群當中。
崔成岩一襲鎧甲,立於她身側,朗聲道:「陛下久病不起,國不可一日無君,皇后娘娘身懷龍嗣,理應由我來主持大局,把管朝政。」
我眯眼,長劍向前擲去,破空直直地向崔成岩的眉心射去,清冷冷地開口:「把管朝政,崔成岩,你也配?」
「來人,將他拿下!」
他話音剛落,便傳來內侍驚慌失措的聲音:「陛下醒了!」
崔成岩一驚,瞪著我,咬牙切齒的冷聲道:「那就殺了!全都殺了!一個不留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