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霞客家庭出身不錯,相當於現在小縣城裡頭的中產階層子弟,雖說愛玩,不是很上進,但並不紈絝,且是很重情義之人。不妨看他如何對待落難的友人的:當年他出去遠行時,有個遊伴名為靜聞,是個出家人。靜聞的目的地是雞足山,意在抄錄那裡的經文,遂與徐霞客結伴而行。可是,當他們一塊徒步到湘江一帶時,不幸遇到了盜賊,靜聞由於受傷落水,不幸病逝,臨終前留下唯一的心愿囑託,是如果此身到不了雞足山,也希望有義士能將其骨灰攜往。徐霞客聞言泣下,隨後安排他的身後事,然後真的背負他的骨灰,一路爬山涉水,終至雞足山,親手將其骸骨安葬,且寫下感天動地的悼詩。這樣的人,當然不是那種刻薄寡恩的小人,而是可以託付生死的俠膽義膽。金庸如果寫徐霞客,一定會把他寫成王重陽一類大師奇俠的。
從已有材料上看,徐霞客對待底下的「下人們」、僕人們,也絕對不至於苛刻。關於「家奴」背叛,徐霞客生前就親身經歷過,並且處理得很是漂亮!《徐霞客遊記》詳細記錄過這起意外的家僕背叛事件:當他終於走到雞足山,以為可以稍歇時,一路隨行的僕人顧行,居然動了歪心思,狠狠背刺了主人徐霞客。在這個檔口,他不但自己偷偷溜走(不想再跟著翻山渡水受苦了),還置徐霞客生命安危於不顧,將所有銀錢都偷走了。這個做法,在明代是大逆不道的死罪,因為如此一來,不僅可能會讓徐霞客衣食無著橫死於外,從而犯下謀害之罪,而且依當時律法論,家僕屬於主人私有,是不能不辭而別的,不然也是死罪。
這等於說,這是罪上加罪,罪無可逭,斷難逃生。可徐霞客怎麼回應的呢?當他驟然聽聞此消息時,心情也是異常低落,但當本地僧人要幫他追回「惡僕」時,徐霞客卻馬上冷靜下來勸阻住了,說人家也有難處,讓其自行返鄉好了。對於如此一般人斷難饒恕的背叛,他選擇了原諒。雖然很快,他就在麗江重病纏身,連雙腳都不能著地,是納西族土司派人抬回老家,並且不久就溘然長逝的。
他的這種大度,這種不為己甚的善良克制,在劣紳橫行的明代,是罕見的。也可見徐霞客這個人,是真正的雅量高致,比同時「前輩」董其昌們,不知精神高尚上多少倍。當然,徐霞客的仁恕之心,日後也得到了好報:當徐霞客含恨而終,《徐霞客遊記》由於散失嚴重,整理者無從措手時,正是這位臨陣脫逃的家僕顧行,主動上門協助,慢慢回憶起大量共游細節,從而讓脫漏記錄得以貫串。可以說,後世讀者能相對完整地看到一部《徐霞客遊記》,理應深深感謝這位曾經的「賣主」家僕,稍加致敬這部偉大經典的「幕後英雄」。這樣「反轉」的歷史故事,也是能見人性的微妙之處的,同樣值得我們仔細琢磨,不斷玩味。所謂「歷史」,無非是一個個人性的具象化,歷史學就是人性學。
如果真要挑刺,說些徐霞客的缺點,我以為那可能有二:一是好名。徐霞客落拓不羈,終生夢想,不過就是「仗劍走天涯,看一看世界的繁華」,不在乎科舉,更想過當官,可終究還是個讀書人,「萬事可忘,難忘者名心一段」,還是有靠遊記文章博名留名的渴望,所以平素就很刻意結交黃道周、陳繼儒、錢謙益這些名士大佬,冀望他們為之稱揚;二是不負責任。作為一家之主,他似乎只為自己而活,為消磨個人興趣愛好,一直都沒怎麼照顧家人,更是從沒想著去掙錢,大半生都只顧自己玩去了,很難說是靠譜的「居家好男人」。而且,更為過分的是,當他晚年時分,在家族生意遭到重創,實際已無積蓄再供他浪擲時,他仍然不顧一切直接抵押田產,借錢出遊。
這樣的男人,放在歷史上固然是豪傑,可在他家人、在周圍鄰居們的心目中,是否可能是個「敗家仔」呢?對此,我是有問號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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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,徐家「滅門慘案」的發生,追究其根源,可能真的和徐家人為人如何關係不大。之所以會發生,最可能與彼時江浙地區的形勢與氛圍有關。最關鍵的證據就是,那時前後,江南並非只有徐家罹此災難,而是「遍地開花」性的。而這,就是歷史上駭人聽聞的「明季奴變」事件:當明末禍亂交興之際,江浙貴家富戶家僕們紛紛起來背叛,甚至於慘無人道地滅掉主人全家。
這裡,會生出另一個疑問:奴變為何會大規模發生,又何以只出現在江南?為此,民國以來,梁啟超謝國楨們都有過詳細的研究。答案歸綜如下:明代兩浙,最為富庶,但苛捐雜稅也很嚴重,很多貧民、平民乃至富戶,都喜歡「投靠」在官宦人家或者富貴之家,從而謀得飯碗、避開賦稅——蘇州何以會流傳「江南第一才子」唐伯虎賣身華府為奴的怪異傳說,原因就在於此。所以,明代地方士紳家庭,尤其是在江南,往往家奴數百,且經常性發生「豪奴欺主」或招搖撞騙的醜事。
只因為,江浙「家奴」與北方等地靠僱傭不同,多為名義上的「投靠」,本身就帶有互相利用、欺上瞞下的圈套性質,難說有多少忠誠度,一旦主人家勢力單薄,就容易控制不住,從而橫生枝節。明代有不少名人,都是讓族人聯合家僕勒索訛詐,搞得很狼狽的,乃至「凈身出戶」的。一代大儒顧炎武就是著名受害者,被迫離家出走,終身不敢回故鄉崑山。
當清兵南下,江南富家淒悽惶惶不知所措之際,正是「家奴」們趁亂下手的絕佳時機。比較有良心有底線的家奴,還只是無償索要賣身契,徹底脫離依附性質;更多的家僕,是徹底喪失人倫禮法觀念,藉機作惡多端,徹底釋放人性之惡,殺人放火,劫掠一空。遇到這種以下犯上之事,主人家勢必會抗擊,可僕人一旦接收了也必然會行兇,而一旦動刀殺了人,一不做二不休,則必將會選擇全家滅口,如此就可以死無對證,逃避追責。更為可怖的是,這樣的事情,猶如潘多拉之盒打開,天然會有巨大的仿效效應,李家家奴如此得手,對面王家自然會有樣學樣,一時間,兩浙「奴變」惡性案件此起彼伏,再難壓制了。
當時的江浙奴變,據說以太倉一帶最為嚴重,也最令人毛骨悚然。當地家僕幾乎全部聚在一起了,一呼百應,紛紛前往主人家討要賣身契,一言不合就「舉火焚屋」,就「老拳惡聲相加」,就磨刀霍霍砍過去。據親歷者描述,此時的太倉乃至整個江浙,從城市到鄉鎮再到鄉村,幾乎到處都有家奴們聚集,鼓譟而行,殺劫焚掠,如宰牛羊,「反掌間耳」。另一個明末大名士呂留良,即便家在石門這樣的僻鄉,也一樣沒逃過「奴變」之難。他的二伯父、堂兄,都曾讓家僕綁架勒索,托關係找了本地熟人縣令出面,照樣沒啥辦法,還為此與縣令失和。最終是呂留良父親想到一個計謀,方得大體解套的。
此類再具體細節,諸位可以自行翻書,我這裡不方便也不忍轉述。正如魯迅老哥說的,每當讀到那些文字,「我就會汗毛倒豎」,實在是難以消解的可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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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話說,「風起於青萍之末,浪成於微瀾之間」,明季奴變,當然也是事出有因。甚至推敲起來,多數罹難的豪家、富翁、闊人,只怕都是罪有應得。
因為明代江南,地方上的土豪劣紳史上最多,他們平日對鄉民、對僕人都很刻毒,仇恨的種子可說早已埋下,只等待時機生根發芽從而爆發而已。只是說,根據當時人留下的「第一手記錄」表明,同樣也有很多滅門慘案,受害者是很無辜的,至少是「不該承受之重」。這類案件,並非由於主人平日待仆苛刻所激,而是純粹的人性之惡,或曰「平庸之惡」。
因為現場動手殺人如麻的家僕,不少在此之前,都跟主人家並無過節,甚至關係和睦,是「最相得、最受恩者」,那時也突然從羊變而為狼,「此時各易面孔為虎狼」,濫殺無辜。比如前述顧炎武,家僕陸恩在顧家服侍已經三代人,主僕間並無齟齬,可陸恩就是趁亂生出歹心,非要置主人家於死地不可的。圖窮匕首見,日久知人心,亂世之中的人性,是尤其經不起考驗的。所以聰明人見有亂起徵兆,往往率家避居深山。
從現有材料看,江陰徐家,也確實是個「積善之家」,不是什麼為非作歹魚肉鄉里的「罪惡之家」。無論徐霞客本人,還是他常年主持家政的母親王氏,抑或是其子徐屺,都是比較和易之人,未見有他們對仆兇惡的隻言片語的記錄可尋。比如天啟四年,江南大災,糧價暴漲,災民遍野,正是徐母命令徐霞客散糧賑災、捐資救苦,此類種種義舉都讓徐家在當地頗得人心。按我理解,乙酉七月突如其來的這起滅門案,確實屬於飛來橫禍,是亂世中池魚堂燕無法自保的悲哀。
如今可查的徐家唯一「醜聞」,大概就是徐霞客曾使婢女懷孕,而後似乎為了掩蓋什麼,疑似以「有傷風化」罪名將其母子逐出另嫁——日後該婢所生之子就是李寄。只不過此事也有費解之處:李寄成人後,努力溝通了幾十年,想認祖歸宗,但徐家孑遺就是不同意;而李寄又從未怨恨過生父徐霞客,一生崇拜乃父,幾乎用盡一生去整理《徐霞客遊記》這部奇書。直到康熙三十年,他終於整理父書完畢,使「已毀之玉復出崑山」,生命走到終點時分,傳說中的徐家「正宗」後人還是不願承認他,拒他於族譜之外。徐霞客是抱恨終天,那個最酷肖他的兒子也是飲恨而終。
如此說來,這又是一起別樣的「家庭悲劇」。而且仔細體味,可能還是更深痛,更能讓人共情的。當杜甫一個人徘徊於陝西奉先鄉間小路,欲說還休自己的悲傷時,它帶出來的哀感,是會重於整個唐朝滅亡的。